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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廢屋
廢屋
◎李時雍 圖◎達姆
夜闃暗，提光穿越芒刺與柵欄，那一幢廢棄之所，就像奧森‧威爾斯鏡頭橫移最終的幽魅建築，斑駁、浮晃於微小視線前。
你以頷挾緊光源，徒手纏解門把上繞綑的鏽蝕鍊鎖，龜裂的門玻璃，蛛痕滿布，搖搖欲墜。
那時，為尋緝匿藏逃兵，你和夥伴倆，手持電筒，徹夜，遍查了營區偌大腹地。緊臨民居的深渠繞過長排防風林，再走進了無止境的荒野，沿著直升機起降坪牆圍折走，逐一勘查，隱密覆影處。最後，約只餘下眼前那一鐵蒺藜和封條，汙損圈圍起的區域。
那樣荒置底建築，不知為何，在營區裡所在多有。挨近你們起居營舍後側，五、六層大樓，森嚴門外長久落枝枯葉覆地及踝，窗玻璃蒙塵，並貼以寬布膠帶一個一個觸目叉字，靜極、寧止；卻極深夜你巡崗查哨，曾恍惚瞥見，樓頂日光燈隱隱微現。
或者營站販賣部二層，裡側那間不透光房，幾次途經，深鎖，漆白外牆，形狀無異。
直到耳聞隔壁中隊幹部為環境保養帶兵誤闖禁區，目睹其中封緘之文件和私人物品，而後竟集體身感不適，愈益光怪陸離故事便不脛而走。
那些小兵最常躲匿抽菸，充斥蛛巢的防空洞。那座返營時每每行經，哨門空敞，一整個荒棄的封城營地。那一被叮囑夜巡時千萬別逗留張望的，睡寢長廊盡頭封條圍起的衛浴間，瓷磚盡數如齒敲落，敞露牙床管路，恍有滴水音連夜。那些，並錯綜交織著，覆以暗影的耳語歷史，其中的自縊軍官，徘徊不離的沉默水兵，夜裡空洞的踢正步迴響，或是禁錮地下室裡整路幻影隊伍。
塵埃、蟲骸、蛛網纏繞，也分不清，其中多少參雜因機密謎團封圍而起的穿鑿附會，又多少屬實？但每一梯次，總有那麼一、兩個聲稱能「看見」的兵，壓低嗓音，對你提醒，班長，沒事別太靠近那廢墟……
眼前的巨大營房就在集合場過去最底，室內掏空，就像體育館，也真的不知是誰、不知從哪，在場中央搭起羽球架與網；而大部分空間，卻被用做堆砌那些無法銷毀，卻未有產權歸屬無以扔擲的棄物。故障壞毀的床架、冷氣機、燈具、防毒面具，一車一車，分批拖運至此；破窗、絞開鎖，逕自直入，再一車一車，任意傾落，草率葬棄。
那時離晚點名早已過個把鐘頭，你其實並不覺，那逃兵猶在營內，更遑論藏躲在此畫面暗角。
你和夥伴依然，摸索早已幾經破壞後罅隙，側身而入。待瞳孔熟悉光度差，恍然無物盡見一室寬敞空透如異景如巨大腔室，蒙層燐光薄霧……
彷彿，昔時某整年，你曾也住進的一幢老舊獨棟底房邸。
前後院密布林蔭，終不透光，如因故關鎖自己在閣樓的你；日逐懼怕光緣，深恐外出，任幽黯如野草滋生密布。
任內裡建築荒棄。僅每日每日，見著螞蟻從掌心爬出，一隻隻，越過牆，鑽進牆隙。從時間隊伍匿逃的兵。在消亡面前，憂悒、棄絕、哭泣。
直到沉至底僅餘下最末最末微光，伸手再觸不及水面，從匿逃中狼狽不堪的你又一次逃匿。
想，情願你是那兵，就終將被追緝尋回吧。
又不是。
後來你曾在一支名為《浮動的房間》的舞作裡，見及群舞人圍就起的牆，迫逼其中獨舞者，至憂悒至棄絕最底，房間癱軟、歪曲、變形，Deja vu，你想，就是這房間……
燐光薄霧，牆始變形，忽有步伐聲從角落隔間續續傳出。
你兀自穿梭空闊一室靠近，但見房中之房，散棄成疊斑駁書頁，直入房頂，不知從哪而來的打字機與滿地古老印刷鉛字。
就近，彎身，你輕觸鍵，若有人從遠方走來。窗隙月光細細透進。你拾起、撫觸鉛字凹凸，隨將之默念而出，一個字，又一個字，連綴，成詩。
你突然便明白了過往生命的蛛巢與蟲骸。
都是時間隊伍裡，匿逃的兵。
而從那時起不覺蜷縮久矣的你，竟已成廢屋，封緘在他人故事最終，不可言說的祕處；而在你肉身裂隙的最裡，螞蟻爬經，跫音續續，卻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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