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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存取．殘遺
◎洪凌 圖◎太陽臉
「我無有起始，並無中介，更無結局。佇立於時間的終端，我將殲滅諸世界。」
在他經營此世的第五場葬儀現場，L.H.內鍵的多語系轉譯裝置是一顆發燙到快液化的紫蘿蘭質地水晶。他洋溢嘲諷，對這段話的作者從事互文眉批：魔神快意堅壁清野的是暴漲如宇宙胞子的諸世界（worlds），但身為書寫者，說到底不敢或不忍刪除字句們（words）。從L.H.頭蓋骨長出的核蕊提醒他，自身不亦是如此？鏡面凝視的樣貌是一則無法刪除改寫的複體物語，世界與字句所摩挲造就的異者外物。
這是21世紀以來的第五回送行，早就超逾「受夠了」的上限。冷凝的崩潰劇場堅決持續，朝向藤蔓繁複的各種往事橫征暴斂。十八名肇生於《新世紀福音戰士》動畫宇宙的魍魎使徒在L.H.的體內滋長複製，這是他必須且甘願領受的十八只小貓指刃，分解且重撰複數且解離的各個L.H.。「我拒絕哀悼，哀悼非我所擅長的敘述。」迫於四次元時空有限篇幅、必須打印末段的故事是L.H.最不願製作的工作——身為漫長無節制小說星陣的塑造者，他向來揮霍無度，義體羅列於森然萬象，險惡的後設布局是背對進步歷史觀的黑羽翼。然而，即將成為過往的這24小時彷彿一則偽造，猶如L.H.不欲在戀棧如漫長自慰的敘述環陣咬牙寫就終章。這是一筆破綻重重，補釘怵目驚心的末段。這一筆寫完，他將成為長子而非幼子。這是最後一齣攸關L.H.身分定位的送行篇章。
意識到處理人員的錯愕攫視，L.H.從彌漫無邊的恍惚狀態回返；虫洞的彼方是寓言真實光景，此際是拼湊寫實樣本。他依序刪除制式名冊條列的未亡人、孝女、孝子等彷彿餿壞食物的稱呼，逕自在故者名字旁加上「親屬」項目，精確填寫自己的身分證名字，護照英文名字，以及真正的名字。面對葬儀社員工飽滿到難以使用言語的震驚視線，L.H.極力召喚他並未再三複習的簡易轉圜版本，試圖送給平常人類的湊合說詞。
「我從小就是讓本家長輩收養為幼子，所以，那些稱呼都不適用。」
在旁的親友忙著接腔緩頰，他慶幸自己可以收斂口舌。在此等常態現實場域，跨性別酷兒認同非血緣跨世代情欲……這些都是最不合此時此地時宜的髒字眼。葬儀社約莫是第一回遇到這種棘手的「家屬」，光是正視他那頭動畫人物藍髮與淵藪化身的深黑墨鏡就夠難受，還得設法搞懂眼前怪異的生命體到底在講啥黑話。L.H.不無陰暗歡愉地享用淤積的煩躁與自嘲，斷續接收身旁角色們雙語系流利自若的折衝交涉。曾有故舊比喻L.H.生活於台灣氏族版本的《紅樓夢》，某前任女友喟歎感懷，但願能將他的成長過程量產為某種跨性別青年養成模本——母親的母親接收他為寵愛的小兒子，從青春期浸淫於年長婆的愛欲禮數調教，儼然是夢幻踢的生成構築小史，宛若偶不逢時的黑太陽現世。種種刻意與不經心的澆灌養殖栽培出L.H.時空錯置的魔性魅力，逍遙囂張得無法不讓人同時神往與反感。如今他認定這等比附猙獰糟糕，他不想遵循繁華而後樹倒猢猻散的劇本敷衍，更遑論接手看破色相的蒼涼頓悟位置。他體膚內外的非人晶片抗拒人類本位想像的堂皇與傾圮。
然而，L.H.自有他私心偏愛的小劇場模式，介於密爾頓史詩《失樂園》的歪斜外傳與他博士論文處理對象之一的母系氏族科幻書寫。母親的母親是外於象徵結構的太古亂倫情人原型，自體誕生知識樹的黑色女神，提煉並餵養他這隻小蛇為默世錄闇龍，蘋果酒的氣味淹沒於夜以繼夜的夢遺。不同姿態互異樣式的夏娃與莉莉絲出入L.H.的正傳與野史，間歇相伴的是神話層次的珍貴同類，他願意分享累世蒼茫的小型社群。至於家族最後的直系血親，目今占據討論核心的故者，則是在L.H.養成儀式長期缺席的「母親」。他認識的「母親」是複寫多回合的羊皮紙，熟悉的回音，陌生的登錄型號，形名失守的符號，茫然惦念的瓦斯星體。如今L.H.看入禮儀社成員的倉促慰藉與困惑眼神，赫然明白自己既是脫序離軌的倒退性後人類，亦是鑲嵌於古生物斷層的遺跡。
遺跡存檔於他無法不執行的第五場葬儀，必須以草稿方式進行的追憶。遺跡之內，矗立幢幢殘骸與重重驛站。L.H.對著他從未真正認識的故人上香，默念對方的名字與斷裂飄忽的點滴。記憶自生自滅，幽靈疼痛的形影遠比他被同居小黑貓嬉戲抓傷的痕跡更隱微，難以估計傷勢嚴重性與癒合時日。
走出殯儀館，揮別親友與葬儀社人員，向來與L.H.如影相隨的知交，他暱稱為廢墟哥哥的同伴終於開口。
「送行的事物當中，選故者喜愛的書是挺好的主意。但無論如何，至少總放一本你自己寫的故事，還有你耗費心思完成的論文吧？」
L.H.不置可否，雖然屆時他大概終究會照辦。不過他瞬間想起一段話，在前天貓貓節時翻譯送給兩位心愛小黑貓的話語，重度嗑藥系酷兒大老波若夫（W. S. Burroughs）送給他溫柔摯愛物種的一本劄記：《體內之貓》（The Cat Inside）。基於幾近變態的反轉論證，L.H.驚覺自己是那段話的客體而非沿用主體「我」的敘述者。他終於覺知，自己向來不知如何看待的故者既是讓他降生此世的創生站，也是協助他發展為天字號異端的守護使。
「距離彼時的許久之後，我赫然領悟，原來自己被指派為守護使的角色。我將創造且滋養某個無與倫比的生命：祂∕牠既是貓兒，亦是人兒；此外，祂更是某種尚未想像得出境的事物——」
「歷經許多百萬年，罕有無倫的交合方可能綻放的事物。」
自從進入葬儀準備模式以來，L.H.首度感到些許釋然。他轉向廢墟，凝視對方銀色的髮絲與刀割似的眼神。
適切的墓誌銘是一座居住於諸時間領域的蜃樓，淌入如今身為獨子的他，終於得以開始閱讀既是母親亦是守護使的故者。L.H.希冀故者知曉他如今想傳達的訊息——距今的許多百萬年之後或之前，故者的守護讓他從混沌玵鍋進入世界。歷經迄今所有的跨越與傾倒、美麗的敗亡與瘋魔，終將讓他成為他於書寫境域屢屢被肢解且不斷被重塑的世界——唯有持續品嘗劫難、拒絕一了百了的常態哀悼，方能將往事與魍事刺青於肉身終端機的世界。
「許多個百萬年加成堆疊，我終能敘述憂鬱於地景的殘餘與罅隙，存取支離破碎的神聖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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