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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蜃樓
◎鍾文音 圖◎王孟婷
她老是感覺使得她日益發胖的原因是來自於她那男友老要她活吞他的液體的關係。
她常嚥下滿口的白白乳液，且嚥下時還溢出唇邊，遂像吞了滿口被搗爛的蛇肉般乳白的汁液，又像是擱太久的膠水封住了她的唇。
她生性愛吃，談戀愛更嗜食，邊舔著巧克力甜筒邊看著櫥窗白色婚紗，她邊想是該減肥了。她愛吃一切的食物，卻不包括男友精液，那濃稠如鼻涕的物體是讓再嗜吃者也感到難以下嚥的。但她一直隱忍著，隱忍是害怕的反應行為，她害怕被遺棄。她好不容易才遇到有人願意和她這個胖又長得面貌十分平庸甚至是不好看的小妞在一起，她似乎多少懷著一種感激的討好心理吧。
她第一次嘴巴滿含著不斷溢出的精液是因為一個無預警地瞬間朝她嘴巴灌入一團像是乳狀胃藥卻又有著腥臭氣的網友，網友看她的糗樣，邊進入浴室放水時邊朝她說著：「吞下去沒事，不過是蛋白質。」豈知才一兩年光景，坊間便出現了暢銷書《蛋白質女孩》，到處有人吐出「蛋白質」三個字，她一聽到就會想起那個第一次吞進一條蛇般的熱烘烘夜晚。
男人流著非常多的汗水，像是有人直潑他整桶水的冒汗狀態。她還帶點嬰兒肥的手指往男人的臂膀腰際臀部抹去時像是入了一個油鍋般地感到水淫淫。然後聽到一陣急喘的吼叫，他抓她的手去按他的臀部，接著他的頭從埋在她碩肥的乳房瞬間微抬，接著她張叫的黑洞就溢滿著乳白胃藥，並緩緩溢出唇邊。她替自己感到心酸，覺得自己是愛吃的人沒錯，但可從沒吃過令她感到無比奇異的男人液體。想吞嚥又想吐出，她感覺上億的無數精蟲腺體鞭毛正蠕動著且刮著她的舌蕾四周與喉部。
當往事靈光畫過她生命如沙漠般的荒地時，她想果真只剩下食性這檔事是生命有趣的事了。她不免開始想我真的是天性愛吃嗎？是什麼時候我必須不斷地把東西往嘴巴這個黑洞放，是什麼時候我老覺得飢餓又飢餓？她想就是從十二歲母親過世後開始的吧，但很快她又搖頭，不，那時自己悲傷到連最愛吃的甜不辣都不想再吃一口，只想為母親過世守喪。她記得她甚至聽從廟裡的師父說要她替早亡的母親茹素，茹素可積功德，於是她那一年都不吃肉。
然而母逝的一年後，她聽聞父親交了女朋友，她不知怎地開始往嘴巴塞東西，不時感覺空空蕩蕩，最後她就吃成了小胖妹模樣。
長大看報章雜誌，當然有人就將這類型的發胖者歸類於壓抑後的反彈，壓抑後的反彈力道更強，欲望更甚，像洪水猛獸。
她想邁入少女期確實是畏懼父親再娶，很沒安全感，於是老是需要進食，食所能食。結果是她發胖了，父親卻一個女人換一個女人，最後還是再婚，還是娶了個大陸新娘。
她就跑離開那個家，獨生女對她只有獨孤，沒有獨享。
等到她意識到該替自己的身材負責，她開始想要嚴格厲行控制進食時，很不幸地她卻開始收到出版社要她校對的書都是關於美食之書，她戴著沉重的黑框眼鏡，校對著美食圖片與文字，感到這工作可真是一種折磨。但她剛二專畢業，又無一技之長，倒是小時候學讀國語時特別認真，很愛查字典，現在似乎校對的工作對她是最合宜的。
她除了如廁與睡覺和男友性愛外，她總是屁股黏在椅子上，她校對著稿子，也在椅子上不斷吃零食喝飲料，並偶爾打盹，一張小桌子和她的身體一樣，日積月累地倒像是豬溷了，她像是自己豢養在濁圈的獸。她才二十二歲就已經日漸出現水桶腰與肥臀光景，易胖體質一經鬆懈與高熱量食物不斷進攻之下，她感到自己宛如一艘下沉的巨艦，卻是誰也無法打撈她上岸。
她打盹的時光，總在半睡半醒裡幻想著自己是個輕佻清秀的小美女，一個可愛的俏妞模樣。但醒來發現自己仍然是個胖妹，她睡眼惺忪卻一瞥眼就見到自己的臀部已經超過椅子寬度了，涎沫流淌，頗是悲哀之姿。但知易行難，她常自嘲這道理就像我們皆知人之結局必死但卻仍然對活著這件事永遠存有強大幻覺，何況像她這樣的胖妞會發胖更不是平白無故地胖，胖者大多無能禁口腹之欲。而一旦口腹之欲鬆解，那麼對許多事也就容易鬆綁，不忌口就不忌性，不忌性最後就連道德也跟著模糊，百無禁忌者，通常不是因為真的心靈自由，而更多是給自己的某種藉口，並灌輸自己這是海闊天空的無拘無束所該有的無所禁忌。
但無所禁忌的代價就是她的寬度快要逼近她的高度了。
她照例起床就掛在桌前，並仍然在打盹中幻想。
只是，幻想的天地總是一片焯燦灝灝，現實的世界卻是一片凋零悽悽。她想日子難道就要這樣過下去？她的男友是她室友介紹的，她也沒有特別的喜歡，只是因為是第一個男友她才一直討好他吧，她總是幻想，將來遇上更好的，現在這男友是不無小補。男友教她如何在電腦校對文字，男友說這樣方便多了，出版社也覺得如此一來可以先把部分稿子用電子郵件寄給她可以節省快遞往來與列印時間。
當她開始喜歡上使用電腦時，她也一腳跨進了網路世界，她發現聊天室有如此多形形色色的留言對話與圖片讓她走出自卑的心理。何況她一直對這個男友有一種難詮的痛，她其實多所委屈，因為她不喜歡男友的性癖，他要她吞精忍一下也就算了，問題在那個過程，他要她踩他的臉，用蠟燭滴他，用皮鞭抽他，還喜歡揉捏她橫生出來的一團團肉，掐得她總是哇哇叫，偷偷抬眼卻見他爽得偷笑。她想若是自己不這麼胖，也許就可以和他嗆聲：不爽我，老娘就閃人。
她能閃去哪裡呢？她也沒有餘錢買化妝品。她哪裡都無法走出去。她在上網時邊這樣想時，她看見聊天室的對話極為火辣，愈看愈讓她的心火熱起來。
她聽男友說化名上去聊天室就可以隱埋身分了，她取了個Lulu外號，開始進入聊天室，很快地就有了回應，對話像流水地來去，她發現自己流利的文字能力頗吃香，她一年下來在出版社校對所學來的用詞造詣在聊天室讓人眼睛一亮，而她也把校對的作者學歷當作成自己的，她說自己本名沈思樺，並描述自己臉蛋甜美身材高，身世好，父母都是律師且長年居住國外，有兩個哥哥也都是留學的高薪律師，姊姊是藥劑師姊夫是醫生，自己則是台大新聞研究所的研二學生。她掃描一張無名的小美女圖，並在電腦上略做圖像修飾後傳出去，這一傳，原本半信半疑者也就消除疑慮，無法抵擋她的化身魅力了。
一台電腦是她和全世界接軌的最大客體，她更加是三餐和吃喝都在電腦旁解決了。
許多日子後，她只要一進入聊天室，總擠滿想和她交朋友的男生。最後不免得留下電話以表想要進一步交往的誠信，她買了許多電話預付卡以供使用。她長相不佳，聲音卻無比甜美，那些還在讀大學的男生就這樣掉入她的蜃樓幻影裡了。
她想起她那麼需索錢買保養品和漂亮衣服，何不向他們撒撒嬌來獲得些援助，於是她就謊稱說要買新的電腦但是沒錢，因為不想向父母伸手要錢，而近來她的母親返國治病開銷很大等等可憐話語，男生有英雄救美心理者不少，她很快地便博取了同情。
當這些進入某種深度通信的男生想要相約見面時，她多以課業繁重為忙先壓住了見面的理由，但相約取款時她卻速度很快，她向要協助幫忙她的男生說她的表妹會幫她取款。而她出現在那些男生面前時，她就化成了那個肥胖的表妹。她的化身躲藏在她的電腦祕密黑盒子裡，不敢出來見人。
「我是沈思樺的表妹小妞，她拜託我來拿錢，她今天課上很晚，又要趕去醫院。
」她戴上黑框眼鏡說著，她終於走出她那如豬圈般的小窩書桌前，來到台大椰林大道上，向戴著銀絲邊細框眼鏡的斯文男生說著，她幾乎不敢正視男生一眼，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來了。
「替我向妳表姊問好，我覺得她真是好女孩，現在長得漂亮的女孩子能夠那麼善良的很少了。」男生說著，夾著大部頭書的手明顯地緊抓著，看出男生比她更緊張。她想大家都是約會菜鳥，現實世界讓她害怕，她想要不是為了取款，她還是躲在電腦裡自在，那個黑洞讓她感到十分安全又十分寧靜。
拿到三萬元時，她感到既快樂又小小不安，回程時她取出手上的手機預付卡晶片，她想這個斯文手心發汗的男生是不能再見面了，已經是見光死了。
她彎進一整年沒來過的百貨公司，正好門口時鐘出來報時，她擠在幾個小朋友旁邊，看著小朋友仰著頭望著咕咕鐘的認真與純真模樣，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經如此瘦小，曾幾何時，她變得如此肥胖且可憎？她趕緊走進一樓店面，肥胖所溢流的汗水濕了她的腋下兩側，她有點氣喘吁吁。
化妝品專櫃小姐向她熱情招呼著，她停在某專櫃，想要買讓自己青春貌美的產品。
一花就是萬把元，接著她又禁不住推銷地買了瘦身產品。餘錢不夠，她先刷了卡，她想見一個男生是不夠的，看來還得多見幾個才行。就這樣，她以表妹身分又見了幾個男生。然而錢拿到當然也都花掉了，不是自己賺的錢花起來特別兇猛，好像來路不好的錢要趕緊遠離似地快速。
她不知道那個給她三萬元的斯文男生今後將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要吃泡麵了；她亦不知道另一個給他六萬元的某藥劑師竟然因為迷戀她的網路美麗化身而捨棄了交往十年論及婚嫁的女友；她亦不知道某台大醫學系高材生已經開始做起要和她的化身走上紅地毯一端的美夢了……可以想像的是這些男生之後怎麼打電話怎麼上聊天室都找不到她時的痛苦與之後衍生被騙的憤怒情緒了。
最後有一天當她仍在她那宛如豬圈般的小窩書桌前打盹流涎時，她的好夢才做一半，身材上半身變美了，可下半身還在企圖變形，鈴聲大響，把她從美夢突然叫醒，她抬頭感到恍惚迷惘，眼前是她的窩沒錯，拆開的薯片巧克力蜜汁肉片核桃餅乾……紙盒塑膠袋散著，她揉揉眼睛，鈴聲又大響，還伴著大力敲門聲。有人找她，她想難道是男友？自從她迷戀自己網站的化身與網交後，已然快要忘了有男友的存在了？她想他來幹嘛？有性怪癖又沒有銀子的瘦癆鬼，和她這個小胖妞簡直是一體兩面。她不想見他，她想絕對不想再讓他搞她了，她心裡突然湧起一陣嘔吐感，從書桌椅子站起時一陣暈眩耳鳴，邊趿著脫鞋往大門行去時，想起以前他高潮前朝自己噴射又吐口水在她臉上的噁心模樣就禁不住一陣煩厭。但她的電腦還是他給她的，連她之所以會迷戀聊天室也都是他教她的，她沒有理由不見他。
鈴聲繼續大作，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小窩走道真長，她肥胖的手腳被打盹時過久不動的姿態給痲痺了半邊，她頭一次感到身上的肥肉如此沉重，生命如此沉重，一切都如此沉重。
輕盈，哪裡有輕盈？她抬起手要轉開大門關緊的手把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穿過大門的阻礙，她看見一道透明的光在身上，背後有道劇烈的風在吹著她，她跟著飛了起來，她第一次笑了，看見輕盈的自己時感到無限的美妙。
大門要開了。她讓慣性的幻想繼續停留在她的周身。她不知道大門外站著三名警察，警察拿著搜索票和手銬，準備帶她遠離她的沉重豬窩。那些受騙的高學歷資優男自此躲在棉被裡痛苦地哭泣著，當警察拿著相片給他們指認時，他們發現那個肥胖表妹就是網路那個甜美女郎的真實樣貌時，他們長久以來期待甜美露露回音的身心焦慮一時之間化為烏有，情緒頓時被懊惱憤怒取代，他們躺在被窩裡，想要把電腦蓋上黑布，為他們的虛擬青春舉行喪禮，弔唁自己的貪念與無知啊。
這座城市的人心像電腦網路，根本就是蜃樓，行騙的城市。什麼俏妞，根本就是胖妹，恐龍妹騙錢，癡心男悔恨不已……有人在聊天室這麼地寫著。而生活在蜃樓的人，不都涎欲著一切的美麗嗎？誰能抗拒美麗的到來？虛擬是必須的，因為這是構築蜃樓的必要結構體。
「我不只是為了好玩才玩化身遊戲，我只不過是了解人性而已。」她在警局的問話裡如此自言自語著。
蜃樓的天色晚了，警局裡的人丟給她兩個便當全被飢餓的她吃得精光，她又要了兩個茶葉蛋和兩支熱狗才做罷。這時她抹抹嘴，想起她的電腦今晚孤另另地在她的豬圈裡黑沉著一張臉，而電腦世界裡的聊天室卻還是一片暖烘烘，少了她，這世界依然一樣運作。
她這樣一想，又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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