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極短篇】 羊的故事

【極短篇】羊的故事

◎葉佳怡 圖◎顏寧儀

女孩坐在家屋中央，思索著家屋的意義，這裡只有她，沒有其他人，家屋大概只能算是一個名詞，連概念都稱不上。不過這裡本來還有一隻羊，就叫做羊，牠全身的白毛粗糙，兩隻犄角硬得像石頭，每次磨蹭她的手臂時都惹得她喊疼，但那是快樂的疼。

在城市裡養羊讓她有一種偷情的快感，她花許多時間刷洗牠，整理周遭環境，就怕騷味洩漏了祕密，讓大樓管理員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攆她出去。她不是一個好住戶，她明白，但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比如說，她真的沒什麼舊貨可以捐給大樓的二手拍賣會，雖然她也想參與拯救颱風災民的行列，但她的東西都有適當的靈魂，不宜變賣。而她也無意為家裡添加新的靈魂，畢竟目前大家都占據了家屋內剛好的位置。她有表示想直接捐錢，但管理員用修剪整齊的指甲掐著通知單，說事情不是這樣運作的，大家都捐了舊貨，妳不能破壞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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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她也花了許多時間照顧羊的心情，確保羊的安靜。她的羊一般沒什麼脾氣，就只有她準備草料遲了，才會負氣地咩叫幾聲，咩──咩咩─咩───她的羊有固定的節奏，她欣賞這點，覺得畢竟是她的羊，懂得雜亂無章的可怕。所以儘管她怕被發現，但只要羊叫了起來，她就會忍耐著允許牠叫完一個完整的段落，這是一種尊敬，也代表她對羊的重視。她相信羊的靈魂組織了這段節奏的韻律，儘管沒有任何一本動物書籍提到相關證據，她仍誓言維護羊的堅持。

她是如此防範著他人奪走她的羊，卻沒料到羊的出走。那天她只不過是接到通知到樓下拿包裹，一邊忍耐著管理員對她種種不合作的指責眼神。在她轉身走入電梯前，管理員在嘴巴裡滾動的硬喉糖和牙齒敲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嚇得她加大腳步跨進電梯。電梯門一關，她才聞到紙箱裡從台東老家寄來的釋迦發出微微的青臭，她想這股味道大概也惹惱了管理員，也羞辱了他誓言捍衛乾淨的座右銘。

然後她想念起台東，想念台東的荒蕪與路旁無止盡的釋迦攤販，要是沒人來買，他們就自己把瘤狀的果粒一顆顆剝擠下來，怎麼樣也吃不膩。有時候他們也養羊，不殺來吃也不為擠奶，只因為賣羊肉爐的店養羊，有時羊跑了，懶得去追，結果被其他人養起來了，要回來也麻煩，所以到處是羊，彷彿一場永遠動態行進中的歧路亡羊。

才剛抱著釋迦踏進十二樓，她就發現套房門開著，裡面什麼都在，卻沒有了羊。

不過是一棟二十層樓的公寓，每一層卻有五道走廊，總共一百八十九間公寓。她走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按了所有電鈴，卻又問不出關鍵的問題。「我掉了一隻動物，你有看到嗎？」「什麼動物？」「安靜的。」

房裡缺少了羊與羊的靈魂，她感覺一切都不對了。她把房門關上，坐在地板中央，看著每道牆與地板連接的邊緣，感覺所有靈魂正往外流出，而房門底下的縫隙有風聲嘶嘶作響，分不清是從哪裡往哪裡流去的時間。她想到以前在課堂上讀到的小故事，遙遠的陸地上有段遙遠的戰國時代，楚襄王終於在鑄下大錯後接受了朝臣莊辛的建議，雖然有點遲了，但莊辛好溫柔地說，「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

是呀，一切都還不算太遲，她掏出工具箱裡的塑鋼土，仔細填滿家屋四周所有接縫，包含門縫、窗框與廁所內的排氣孔，直到它真正成為一個密封的盒子。然後她撕開棕色紙箱，拿出墨綠與草綠的釋迦，雖然帶點黑斑，但氣味多麼濃郁，她徒手將它們一粒粒掰開，汁液流到了她的背心、短褲、以及拼布拖鞋、最後終於蔓延到了鐵灰色的織毛地毯，散開一圈圈黃綠色的輪廓。一切都封好了，她想，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沒有其他人會聞到，在這個如同郵送箱盒堆疊的城市大樓中，背著遙遠的海岸及天際線，以及台東草地上星星點點的羊群，她有一屋子的髒臭，密集地，擁抱她在完美的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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