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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幻之華 - 下

2011/09/13 06:00

幻之華 - 下

◎王盛弘 圖◎達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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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眉間至頸上,司機半張臉清晰映照於後視鏡裡,這是饒富戲劇性的半張臉:唇角常保一份意味深長的微笑,一種老式相片裡慣見的漂丿男兒的帥氣自覺;眼神掌握車況,顧盼之間一會兒若有所思、一會兒略帶殺氣,雙手穩穩操持方向盤,彷彿打者與球棒、捕手與手套,後天的器官,意志的延伸。

車窗外,高速道路兩旁一株株刺槐垂下白色花穗如珍珠一串又一串,遠處樹林中野生紫藤正逢花季,披披掛掛好似冒出一縷縷淡紫色輕煙,田陌間不時有遲開的櫻花潑灑粉紅粉紫,襯著碧藍天空蒼綠大地,十分心曠神怡。我好想喊停車停車,裸足於田埂間走走,於潺湲的渠道裡玩玩水,端詳這裡那裡無處不有、叢叢簇簇的黃色紫色白色鳶尾花。

這一路上我不時冒出「就讓我在此定居吧」的念頭,愈是荒僻愈是強烈,隱姓埋名,斬除既有人際網路,那些我所成就與我所失落的,既是攀援的繩梯也是雜蕪的葛藤,一刀兩斷。我想起了A,那個讓我施以消失術的A;當我自覺卻不總是樂意地收斂起自己的稜角以收納進被給予的容器,也許我對A的自在自我,有的並不只有嫌惡,也有豔羨。

並非目前的生活我已無法繼續(甚至慢慢地也懂得了如何與它和諧相處,並因為一些小確幸而萌發生之喜悅),但還想試試有什麼可能;「未知」一如草間彌生那龐巨的魔幻之花在對我釋放誘人氣味,是一種蘭花分配到一種專屬的昆蟲,或散發爛熟如腐屍味道的泰坦魔芋之花吸引繁眾蚊蚋靠近。

扇澤之後私人汽車不能通行,下車後我一回過神,發現小巴士已掉轉車頭開往來時路。再見,富山的司機先生,再見。這一日不斷與人邂逅也不斷與人,道別,好像同一株花樹長著苞蕾的同時落花滿地──

在大王山葵農場的林蔭道上,穿著汗衫、頸圍白毛巾的工作人員小跑步朝我和S前進,終於停步在S跟前:S桑,少了一名臨演呢,要麻煩你去替他的位子,吹口琴的,快跟我去梳化妝吧,這戲今天就要殺青了。S嚇了一跳,擠出幾句話:可,可是我不,不會吹口琴啊。工作人員拍拍他的肩膀:做做樣子總會吧,何況還有戲劇指導,你可不要真的吹出聲音來啊。我伸出手去搶過S手上還沒吃完的冰淇淋,推推他的肩膀,去去。S瞧瞧我又瞧瞧工作人員,毅然向他鞠了一個躬:那就請您多多指教了!

S也做出選擇了。再見,S。S的失蹤事件則由森泉小姐受命處理。我用力朝站農場大門看板下的森泉小姐揮手:森泉小姐再見,再見。

大家先生讓我猜,立部阿爾卑斯山脈路線全程須搭乘幾種交通工具?答案是六種:扇澤至黑部大壩乘關西電力隧道無軌電車(通過長野、富山縣界),步行一刻鐘轉黑部纜車至黑部平(坡度達三十度),搭半懸空中的立山索道至大觀峰,搭立山隧道無軌巴士至室堂,入住立山賓館(「全日本靠星星最近的旅館」廣告詞這樣說,標高二四五○公尺,一年裡有一季埋在雪裡),隔日清早再乘高原大巴至美女平,換纜車到立山車站。

立山索道透明車廂裡七分鐘最使人震撼:極目遠眺,黑部湖一片橄欖綠為群山包圍,五月下旬了,白色積雪漸褪,黑色大地萌芽似地一天大過一天;頑固積雪上則有風如利刃刮出流線形痕跡,一度我還以為是滑雪板刮痕。遠遠望去積雪並不像雪,倒像礦物,白堊,白大理石,白石灰岩,蒼勁、酷烈,但是美麗。安部公房小說《砂丘之女》裡說的:「美麗的風景並沒有必要對人類寬大。」

然而,不管蒼勁、酷烈,乃至於美麗、寬大,這些形容詞雖用於「大自然」,卻都是以人為主體的多情想像。「大自然」並非為了人類而存在,而蒼勁而酷烈而美麗而寬大,我素來欣賞的一首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我所看到的並不是它的美麗被埋沒了,也不是它的孤芳自賞,而是自得其樂,不為誰美麗。愛默森有詩:「紫陀蘿花啊!如果哲人問你為什麼在天地間浪費你的美/你告訴他們,如果有眼睛是為了要看,/那麼美麗就是它存在的理由:」美麗是美麗本身的目的,一如生命就是生命本身的目的。

然而這樣的想法是把人與大自然獨立/對立出來看待了,這是心態上的傲慢;究其實,人是大自然一部分。父親是家庭一員,母親是家庭一員,兒子女兒是,阿公阿嬤是,孫子女也是;家庭是一個更大的概念,它由許多成員組成。因此並無所謂「人定勝天」這回事,人和天並不在同一個層面上。人開發了山,山反擊,兩方都傷痕累累(建黑部大壩折損一七一位工作人員),比較像兄弟鬩牆,人看似暫時獲得了勝利,但終究將意識到失去更多。

我避免自己成為現學現賣的環保主義支持者,呼喊著廉價的、故意漠視複雜性以獲取更強大民粹力量的自然生態口號;不過,抽離了彼此拉鋸的細節,事實倒也不太難懂:如果是建立於砂丘裡的村莊,那就只能順應著砂的特性過活。

為了回應砂的變動不居特性,安部公房提出了像滾動的木桶那樣的房子:木桶做成內外兩層,內部以軸為中心,底部始終朝著引力的方向,任外側滾動而內部一仍保持平衡。若不能接受,則只好在吃飯時撐起油紙傘擋遮,睡覺時全裸以免去濕黏;流砂如流水無孔不入,不僅會壓垮建築,同時逐漸侵蝕腐爛所有物件;白日並不適合掃砂、鏟砂,因為白日不僅燠熱,砂也太過於鬆散,一不小心便會崩塌將人掩埋,只能在一個又一個永無止盡的夜裡,當夜露宛如黏著劑使砂轉硬,清除每一個白日吹襲而來,堆積在洞口、天花板、門庭、後院的砂,日復一日復一日,這就是砂的耐性。

一名小學教員、業餘昆蟲採集者,到砂丘捕捉斑蝥屬昆蟲,卻遭建於砂丘裡的村莊誘捕去從事薛西佛斯式的苦役、承受普羅米修斯的折磨。《砂丘之女》自然也可當做「大自然」無法被馴服的寓言,或是映照現代人的現代生活的一面後視鏡,但用幾個句子加以標籤化,言說故事概念、象徵或主張,卻將使得這部傑出的作品庸俗化、簡單化、淺薄化。這部傑作乃是通過所有細節表現出的整體,比如對砂的物理性質的把握到哲學性思辨,抑或警句。

《砂丘之女》的警句星羅棋布,其中一個是「從前是先有風景名勝,才有風景明信片;現在卻是先有風景明信片,才產生風景名勝。」《砂丘之女》出版於一九六二年,近二十年網路風起雲湧更強化了安部公房所說的這句話:沒到過室堂的人也有很多見過那高達近二十公尺的雪壁照片吧。鮮潔的白雪牆壁合夾出一條柏油馬路,微微露出藍天一角,大型巴士與遊客在它的氣勢對比之下變成火柴盒小汽車一般。這是何等壯觀的圖象,不免起了「好想去看看喔」的嚮往之情,春天來到室堂,主要就是為了親眼目睹這幅風景照片的還原圖象吧。

旅館check in後,隨即在大廳集合,下午五點鐘旅館安排了徒步行經雪壁的導覽活動。一名小男孩頭戴一頂有兩隻狐狸耳朵的毛帽,睫毛長長眼睛大大,蘋果臉上撲了粉似的著實可愛。一名老人家忍不住逗弄他,意圖摘掉他的帽子,小男孩躲躲藏藏地在父親母親身前身後團團轉,顯得有點煩惱。

都說太幸運了,碰上這樣好的天氣,陽光在雪原、雪壁上熠耀;一如岩石肌理,雪壁上也有清晰可辨的紋理,有些是雪有些是冰不同密度的結晶,多半鮮白不少黃濁是來自中國大陸沙塵暴曾經過訪的證據;壁上寫滿了字,日本加油,以及日文、漢字、英文拼音的名字。因為這些細節,遂強烈感受到真實與踏實,風景明信片畢竟是浮面、局部,揀選並修飾過的。

雪壁盡頭是雪原,狐狸帽小孩蹦蹦跳跳,我取出相機為他拍照,他閃躲著又好奇著並不很願意。不拍了我收起相機。看見雪原上小男孩踩過的地方,驀地我明白了並非小男孩非戴著狐狸耳朵帽子不可,而是那兩隻耳朵本來就長在頭頂上,設計成相連的一頂毛帽只是偽裝,他是因擺脫不了耳朵而感到不耐煩。這是個道行還不夠讓他完全變身的狐狸小孩,雪地裡留下他踩過的一隻隻凌亂的小獸腳蹄印。

當我吃驚地張望尋找,狐狸小孩已經跳到父親懷中往飯店方向走,發現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很不馴地偏過頭去。

他是一隻草原上的小狐狸吧,才會長一雙棕色耳朵。如果活動範圍在崇山峻嶺,於如此雪白大地上或許該有一雙銀白色耳朵在日光下閃耀著光輝,正如立山上雷鳥夏天毛色紛雜,一伺下雪的季節則換一身雪白羽毛,或是雪貂有長長頸子,前腿幾乎長在胸部的位置,因為牠生活在洞穴裡,不時要探出頭來看看天氣看看天敵,才終於演化成這樣不成比例的,討人喜歡的模樣。

晚餐佐了啤酒,酒一下肚,一日積累的疲勞轟然襲來,回房後頭一沾枕便昏昏然睡去,睡了好久好久彷彿一整天後醒來,掀開窗簾一角張望,天色熹微,霏霏細雨灑落,遭雪壓歪了的小樹在雨中在雪中顫巍巍地好辛苦。這樣的天候,雷鳥怎麼辦?雪貂怎麼辦?文明之前這裡的原住民怎麼辦?我都好有興趣想知道。儘管沒有誰的生活比較好過,我也不相信《砂丘之女》裡所說:「有那樣的生活也有這樣的生活,另一邊的生活看起來要稍微好一些。」但我對別人的生活總是充滿好奇心。

決定趁著早餐前出門晃晃,撐傘走在前一日傍晚經過的雪壁夾出的馬路,寒風颳在臉上微有痛感,沒有人,一個都沒有,奇怪的是有聲音幽微,似是低喚似是懇求,不斷地不斷湧來。我停步端詳,竟發現雪壁上一個個尚未被風被雨洗去的名字上,有被封印、模糊但可以分辨的一張嘴一張臉一雙手一雙眼,或是向外突刺的性器、跨出半步的一條腿,端看此人平日擅於以什麼器官同這個世界打交道,便被突顯而出吧。

似是求援似是哀告,聲音既來自外界也從我自己的身體內部發出:那種日復一日長工般的生活你還要繼續嗎?那個影印機一樣毫無創造性的工作你還要繼續嗎?那串蒼白貧血只餘安全感的日子你還要繼續嗎?那款瞻前顧後投鼠忌器的人生你還要繼續嗎?聲音由低微而高昂,我掩耳、快步,最後站定於雪原與道路的邊界。

下一步該往哪裡踏去?應該掉轉頭踏著原路回飯店?大家先生正在那裡等著我呢。但是,但是最終我決定朝雪原走去,我不天真,認為從此肯定是更好的未來,但我想試試和現在不一樣的可能。腳下冰冷凍得沒有知覺,身體漸漸矮下去,我彎身去撈雙腿,卻發現身體每在和雪相接時便迅速雪化,一吋一吋,我化成雪花遺落在行過的路上,直至頭頂梢也如花瓣飄落。

等天氣轉暖,夏天吧,雪融化為水,化為山泉匯入大河流向大海,我期待,我將走過許多我不曾走過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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