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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旅遊書店的階級與愛情
堅持只賣旅遊書籍的「THE TRAVEL BOOKSHOP」，遺憾地在8月底吹起熄燈號。
文．照片提供◎陳重仁
休．葛蘭與茱莉亞．羅伯茲演出電影《新娘百分百》，影片主拍攝場景就在諾丁丘。
諾丁丘是倫敦熱門景點，前來造訪的旅客絡繹不絕。遊客間口耳相傳的尋路建議是，搭乘地鐵中央線到諾丁丘門站，順著人潮移動的方向，只消二十分鐘，你就來到了知名的波多貝羅路，也是這裡匯集人氣的中心。
倫敦匯集人氣的波多貝羅路。
觀光客喜歡來這裡尋寶，這一帶散落許多別具風格的特色小店與古董攤商，無論是標示個人身分的服飾配件，或是彰顯品味喜好的家居擺飾，那怕只是在這裡信步探索，都有可能挖掘到意外的驚喜。
「THE TRAVEL BOOKSHOP」是倫敦辨識度最高的獨立書店之一。
諾丁丘的店家熱心親切，街道整潔清幽，在此間優遊行走是很愉悅的經驗。縱使這一帶房價居高不下，但並排的高級住宅極有默契刷上可愛的粉彩色外觀，不同顏色的排列組合像極了孩子手上拼貼成的可愛積木，為外來客帶來愉快友善的視覺記憶。
不過，很多人喜歡來諾丁丘，是因為受了愛情喜劇的影響，我也是。
門面不變的一抹蔚藍色
多年前，英國小生休．葛蘭（Hugh Grant）與美國甜心茱莉亞．羅伯茲（Julia Roberts）演出一部以諾丁丘為名的愛情片，影片主要的拍攝場景就在諾丁丘。男主角是一位離婚失意的書店老闆，經營著利潤微薄的旅遊書店，女主角則是揚名國際的電影明星，有著迷人的外貌以及豐厚的片酬。女明星在一個休假日走進這家書店，展開珍．奧斯丁式的愛情故事。
符合好萊塢愛情片的票房公式，愛情片的男女主角要有俊帥美麗的外型，過程需要充滿令人心碎的誤解與無奈，結局必須是甜蜜溫馨的圓滿結局。既然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必然的結局，影片的構成就必須從其他地方下功夫，例如，場景塑造與氛圍烘托就顯得相當重要。諾丁丘溫馨可愛的都會氣息成功打造優雅的浪漫底蘊，這裡有溫馨的小書店，有整齊的傳統市場，有溫馨小公寓以及和善的社區民眾，還有可供休憩的公園綠地，慵懶恬適的優閒空間最適合見證愛情。
電影的愛情故事就在美好的承諾中結束。這樣就好，接下來的工作，就交給好奇的觀眾來接手吧！要找到諾丁丘不難，但這樣無法滿足影迷的獵奇，可以的話，最好可以找出男主角落寞走過的街頭，最好可以找出兩人擁吻的小公園，對了，還要找到旅遊書店，任務才算圓滿完成。
幸好書店並不難找，來到此地，大老遠看到門前聚集合照的旅客，也會立即回想起電影中蔚藍色門面的書店。只是，聚集著觀光客的書店現址，並不是影片中書店的位置。事實上，電影的賣座為諾丁丘帶來盛名，帶來絡繹不絕的觀光客，但龐大的商機也意味著水漲船高的租金。要在這個影史上有名的景點生存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多年來，我每一次來到倫敦都會刻意來這條街上走走，電影中書店座落於波多貝羅路的店面每隔一陣子都換手經營，記憶中，這家店面過去曾經是肉店、家具店，現在則是古董店。儘管商家來來去去，卻極有默契地承接觀眾對這地點的印象，門面總是採用亮眼的蔚藍色調。
電影中的愛情故事之所以感人，是因為陷入熱戀的雙方藉著愛情的力量，一舉跨越財富、地位、身分等常人難以跨越的鴻溝。愛情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在愛情裡，人人生而平等；愛情之所以值得歌頌，是因為在愛情裡，人們獲得超越的力量。而人們對愛情最原始也最誠摯的期待，投射在愛情喜劇中，就是富家千金愛上窮小子如此一般的終極想像，兩人跨越階級壁壘廝守終生，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或許，除了浪漫迷人的遐想之外，我們還在愛情故事中找到理想化的社會正義，在如此簡單而純粹的想像中，跨越階級的愛情象徵著平等與民主的達成。
以優雅的姿態面對困境
浪漫喜劇中的元素終究是難以原汁原味搬移到現實生活中的。旅遊書店長期以來一直面臨經營困境，對長期關心的影迷來說，這其實不算是新聞。書店一直以優雅的姿態面對這一切，沒有促銷，沒有妥協，堅持只賣旅遊書籍，始終以她迷人的固執面對激烈的商業競爭。
曾經，我趁著結帳空檔問店員，宛如電影裡搗蛋詢問的奧客。
「為什麼你們不賣《哈利波特》？」當時全倫敦的書局都在搶賣剛上市的哈利波特。
「為什麼要賣《哈利波特》？」店員很直接地回我。
「《哈利波特》裡頭有旅遊呀，開學坐火車回學校，到車站穿越月台，算是旅遊吧？」出於關心，我希望我的問題能夠點化他們的頑固。
「不，那是小說，我們不賣。」店員和緩的口氣透露著堅持，我知道我自以為是的熱心沒有幫助。「不過謝謝你。」
對我來說，來這買書不只是尋夢朝聖，也夾雜著情意相挺的義氣。不過我倒也不那麼擔心，這部賣座極佳的愛情喜劇，畢竟已經創造出無可動搖的共同記憶，藍色的裝潢調性，只賣旅遊書的頑固，同樣面對經營不善的窘困，戲裡戲外都是無可抹滅的城市印象。或許如此，我總還對書店的存續抱持信心：這是舉世知名的獨立書店，是全倫敦辨識度最高的書店之一，等於是整座城市的旅遊與文化資產，大家不會冷眼旁觀書店的經營艱困，驕傲的倫敦人一定會伸手救助這間小書店。
然而，事實的冷酷絕非樂觀的期待就能輕易化解，一廂情願的期待終將還是要幻滅。歷經多年的苦撐經營，旅遊書店還是抵擋不了經營的壓力。書店老闆在長達三十二年的營業後，終於還是在8月22號貼出令影迷心碎的公告：「大家好！本店將從今天起進行為期兩週的清倉大拍賣，儘管令人心痛，我們臉上還是會掛上微笑！謝謝大家關心。」
書店說明，決定歇業是因為老闆兒子不願意接手經營。然而，根據《每日郵報》的披露，書店在過去一年的虧損累積已經高達台幣兩百萬，這還不算先前用於周轉的四百三十萬元借貸。沉重的經營壓力已經使得書店失去昔日光采。
如果將電影中的情節切換到現實場景，休．葛蘭終究苦候不到茱莉亞．羅伯茲，苦撐待變的書店即將打烊歇業，利潤愈來愈薄，租金愈來愈高，大明星縱使回心轉意想要舊地重遊，書店也已經關門了。電影的浪漫終究招架不住現實的殘酷，年華老去的休．葛蘭終將形單影隻地拉下鐵門終止營業，獨自一人回到他落寞孤獨的生活軌道中。現實生活中，書店老闆與大明星的愛情沒有發生，這場美麗戀情推動的階級流動，同樣沒有發生。
浪漫，消解於全球化網路時代
英國社會才在8月以最暴烈的手法表達對階級流動無望的憤怒，街頭上的青年人，由原本抗議警察不當使用公權力失控演變成暴動，以最原始、最殘暴的手法，縱火焚燒這個令他喪失夢想的國度。趁隙滋事的極端暴力固然不足取，但這場失序的抗議還是傳達出明顯的訊息，焚燒警車的熊熊烈火是年輕人求取機會平等無望的怒吼。
其實，這個舉世震驚的暴動並非沒有預兆。早在7月，波多貝羅路附近的肉販就已經表達生存空間遭受扼殺的憤怒。多年來波多貝羅傳統市場聚集了不少肉販，長久以來在此地承租店面或攤位。此地的奇珍小舖鎖定觀光客做生意，肉販則是針對在地人提供服務，各做各的生意，向來也相安無事。但居高不下的租金使得肉販經營不易，近期內市場又宣布調漲肉販租金，無疑是變相要求攤商外移，導致肉販集結抗議表達不滿。肉販連結的是草根的市民生活，早在電影拍攝之前他們就在此地落腳，反倒是後來的觀光產業刺激租金飆漲，使得商圈中的弱勢族群受迫遷出。這個看似無甚緊要的地方新聞，傳達了同樣的訊息：艱困的現實處境使得階級流動變得不可能。
旅遊書店的關閉、老字號肉販的遷出，甚至於倫敦的暴動，講的其實都是幻滅的故事。全球化的腳步改變了城市中原本的樣貌，在地產業面臨外來者的參與，改變了原本的競爭規則，卻也剝奪了原本存有階級流動與平等公義的浪漫幻想。
若是將電影場景拉到當代時局重新排演，即便是俊帥幽默如休．葛蘭也付不起夢想的代價，跨越階級壁壘的想像幻滅了，守候愛情的機會被剝奪了，終生捍衛的書店得要關門大吉，或許他也會參加肉販的示威抗議吧？影片中的浪漫，終將消解在全球化網路時代的幽靈中。
8月底，這家藍色的旅遊書店就已關門大吉。再見了，溫馨的小書店，再見了，浪漫喜劇的青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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