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1】 在值班室

◎殷小夢

病房長廊漆黑一片，我沿著拖鞋孱弱的回音跋涉，而遠方微光漸明；我推開房門，覺得自己像是沙漠中即將乾涸的流水，終於遇見了湖泊。是的，我回到值班室了。

值班室可說是實習醫師在各科間遊牧時，最神祕的庇護所。巨大的疲憊在此得到救贖，許多人關起門後，就像過了午夜的仙杜瑞拉，變回了最原始的模樣。只是臭襪子取代了玻璃鞋，四射的髒話嚇走了王子；我們一邊扒飯一邊交換各科的最新八卦，我們在壁紙斑駁的牆上留下各種生存手札：如何在焦頭爛額之際吃到晚餐、病人的心律跳出何種舞步時就得做好急救準備……但其實更多的夜晚，我們都疲憊得只能在夢境片段裡相會，交換彼此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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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室往往也是醫師執業生涯中，最容易失眠的居所。高燒像是焚風，心悸像是暴雨，搭著各種手機鈴聲破空而來，將我們睡意飽滿的果實一一射落。敵方已殺到眼前，我們當然也得離開堡壘，披上白色盔甲，快速趕至前方戰鬥了。大多數的夜晚，擅長替病人守夜的我們，總是沒能成功守住自己的夢。

無論是口耳相傳或學長們留下的文本，值班室裡存在許多迷信與禁忌。我們不喝「芒」果汁以免操忙過度，我們不吃鴨胸飯以求今晚沒有需要我們「壓胸」（指心肺復甦術）的病患；謠傳病房的噩運總是會透過一個拍肩或共枕傳播，「嘿，那是╳╳╳白天躺過的床喔！你睡下去要小心！」那種半開玩笑式的恐嚇，彷彿即使對方下班了，忙碌的幽靈依舊會鎮守床頭，久久不肯離去。在凌晨三四點，眾神皆睡去的時刻，疲憊的實習醫師歸來，此時下舖皆已睡滿，我們吃力拉著扶梯向上攀爬，雙手顫動宛如峭壁上的攀岩者；我們轉頭低語，試圖告訴那些噩運與晦氣：別再上來了，這裡已是一切的峰頂。

每當推車的輪框嘎拉嘎拉壓過長廊，我們知道，漫長的值班又到了尾聲。一群中年婦女推門進來，她們總是帶著微笑將大家一一喚醒，她們拾穗般撿起散落滿地的工作服與咖啡罐；打包好垃圾桶內的廢紙與口罩，昨夜那些惱人的藥單與咳咳喘喘，彷彿就這麼隨著她們皺摺的手掌遠去了。一位阿姨曾經帶我參觀她們的值班室，那是一個位於醫院邊陲，悶熱無風，消毒水與舊拖把氣味如歌瀰漫的角落；我們坐在矮板凳上，她指著一張高中女孩的相片開心地說：「我女兒啦！今年要當妳們學妹了，以後就可以睡你們那種房間，不用像我一樣了喔！」

我的汗水涔涔而下，忽然間明白值班的日子將不會那麼快地終結。為了我們所愛的人與愛我們的人，為了眾多的期盼與欲望，我們將會在生命裡各個過渡的值班室間，不斷地遷居下去。●

【評審意見】

責任的思索

◎陳義芝

這篇小品有很高明的文學筆法，語言自然，意蘊深刻。

第一段用比喻描寫疲累的心情；二、三段透露醫院值班室內幕，不只是現象記述，而有心理描繪。後半與一位清潔女工的對話，將一時的情境延展成人生境遇、責任付託的思索，頗見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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