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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非殺人小說 - 3之1

2011/12/18 06:00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非殺人小說 - 3之1

◎李桐豪 圖◎達姆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李桐豪

作者簡介:

李桐豪,1975年生。大學念淡江大學,英國語文學系;碩士班念上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傳播學專業畢業。出過兩本書,《絲路分手旅行》和《綁架張愛玲》。現為紅十字會水上安全工作大隊救生員和游泳教練。

得獎感言:

掛在網上這麼些年,無論被當彼得.帕克或蜘蛛人,我都不在乎。可4月陪父親去醫院化療,心想,我也該做點事讓爸媽開心了,這是參賽初衷。謝謝小夢狗的指點。也謝謝咪咪,我到底是為你殺了人,如此,我們就成了唐澤雪穗和桐原亮司。

★★★

星期四,猴子去考試

張先生向來循規蹈矩,人生中最大的罪過不過是在圖書館借來的書畫線寫字,然而下班在自家公寓大樓門口看見警車,心臟還是猛烈地跳動起來。

警車車頂警燈閃爍,左紅右藍。在出版社當編輯的張先生想起以前編過一本科普書,知道藍紅雙色是冷暖兩色系的原色,如此鮮明對比更能引人注意。那些對生活一點實質幫助也沒有的冷知識,張先生總是記得比誰都清楚。

張先生走進中庭瞧見人群簇擁著一名警察。「張先生,你們那個五樓之一的空姐出事了,凶殺,怪可怕的。」二樓的洪太太看見他,憂心忡忡地說著,咧著嘴,面頰肌肉隱約地抖動,像一種笑意。

「張先生嗎?」那警察將頭轉向他,問他是否認識五樓之一的蘇小姐,星期三凌晨一點是否在家、是否聽見有人爭吵,看見可疑的人進出?群眾目光全都轉到他這邊來了,張先生低下頭,怪不好意思的。「不算認識吧,就是在電梯碰上會點個頭。」「是的,我在,可我睡了,並沒有聽見什麼。」

張先生有問有答,回話的時候腦中卻浮現出蘇小姐的臉。

一回下班回家他鑽出捷運站不巧碰上一場雨,他撐傘站路口等紅綠燈,一名女孩靠到傘的邊緣來,他轉頭發現是蘇小姐,他們如同在電梯相遇那樣略略點頭。

「好端端的,就下起雨來了。」女孩說。

「欸。」張先生搭腔。

兩人挨在傘下,靜待綠燈轉亮。他暗暗將傘挪過去,肩膀暴露在黏答答的雨水中。綠燈亮了,蘇小姐側過頭對他說謝謝,然後用手掌護住額頭,疾疾奔走起來,張先生見狀便大踏步向前與她並肩。

「哎呀,不用了,」蘇小姐笑說:「雨不大,馬上就到了。」蘇小姐額頭、頭髮全是雨水,語畢,又鑽進雨中。張先生手上的傘撐著不是,不撐也不是,索性收起來,亦步亦趨陪她淋了一路的雨。

蘇小姐腳踩一雙長筒及膝的紅雨靴,張先生注意到她似乎很愛那雙靴子。在另外一個晴朗日子裡他與張太太在電梯遇見她。牛仔褲、棉格子襯衫和那雙紅雨靴。他背地裡與張太太議論這女的大熱天也穿雨靴,真怪。張太太笑出聲來,「那是威靈頓靴,一雙要四、五千塊,戴安娜王妃、林青霞、凱特.摩絲都穿的,什麼雨靴?!你太可笑了。」

張先生心不在焉地想著往事,他悄悄地退出人群,開信箱取信。走到電梯門口,眼看電梯門正要闔上,併步上前按了開關鑽進去。裡頭站著住三樓的王太太和四歲的男孩融融、住四樓的老婦人,抿著嘴像埃及獅身人面像般嚴厲,身後的印傭懷抱紅色貴賓犬。他低頭說聲不好意思,見門闔上了,又徐徐敞開, 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那是四樓的另一個住戶。那人愣了一下,然後說:「喔,你們先上去好了。」

電梯門闔上。「媽媽、媽媽,那個叔叔最討厭狗了。」融融說。王太太摸著融融的頭要他不要亂說。「真的啦,」融融不甘寂寞地念起童謠,「星期一猴子穿新衣,星期二猴子肚子餓,星期三猴子去爬山,星期四猴子去考試……」融融抬起頭對王太太說:「媽媽,媽媽,今天猴子要考試啦。」

今天星期四。

張先生來到家門口,見對門已拉起黃色封鎖線。他掏鑰匙開門進屋,第一件事即打開電視轉新聞台,他轉身擱下鑰匙和公事包,脫襯衫西裝褲換運動短褲,「新北市板橋區前晚發生一起離奇死亡案件,一名三十歲的蘇姓空姐今早被發現陳屍家中,背部、胸前有多處刀傷。鑑識人員表示,蘇女橫躺在大門邊,然而令人費解的是餐桌擺著鮮花、燭台和紅酒,並無打鬥的跡象,且大門門鏈鎖上,形成推理小說那樣的密室,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有待警方進一步釐清。據了解蘇姓空姐一個人自住,家人多在國外,只有一個妹妹住在新竹。因為週三出勤未到,公司聯絡空姐妹妹,妹妹來到空姐住處,發現大門反鎖,找了鎖匠鉸斷門鏈,才發現死者躺在血泊中,研判死亡時間約週三凌晨一點到兩點左右……」張先生聽著新聞,腦中冒出一段鋼琴旋律,那旋律相當熟悉,但他再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那是什麼。

他帶著那段鋼琴旋律打開了冰箱,一個個樂扣保鮮盒堆疊在一塊,全出自張太太的手筆。張太太在報社當編輯,下午三點鐘到公司。她中午煮好飯菜約莫兩點鐘出門,回家大約是半夜十二點,因就寢、起床時間不同,和張先生分房睡覺。作息不同的兩個人基本上在一個屋簷下各過各的生活。

張先生獨自吃飯洗碗看電視倒垃圾,日子和其他的日子相較沒什麼兩樣,可今天不同,今天他家隔壁死了一個人。他躺在沙發上,一邊讀《郵政法考前猜題》,一邊在各節的整點新聞溫習懸案的種種細節。

半夜十二點張太太回家,他對張太太說隔壁那個空姐死了。

張太太說她知道,她晚上還處理到這個版面。她說張先生出門沒多久,電視台記者、警察全來了。張太太說著說著便岔開話題,她說她星期六放假要回斗六一趟,她外公失智愈來愈嚴重,連舅舅也不認得了。她星期五一下班就搭夜車回去,星期日上午從斗六回來就直接進報社上班。張先生問是否要陪著回去,她說不用。她走進浴室盥洗,然後隔著門呼喊:「過一陣子再去跟房東殺價,先前姿態擺這樣高,現在好了,房子旁死了個人,沒準還能多砍一成。」

張先生與她道過晚安然後回房。他躺在床上,可是一點也睡不著,他如同喝了咖啡那樣亢奮,太陽穴隱約有什麼跳動著。時間也許過了一個小時,也許還要更久,他懶得看錶,並不知道。他起身到廚房喝水,張太太看完電視早已回房入睡。家裡一片安靜,冰箱壓縮機嗡嗡作響。樓上住戶似乎有人剛洗過澡,天花板上嘩啦啦的水聲沿著排水管往下竄。他腦海中突然又冒出那段旋律。

蕭邦。《夜曲》第九號第二首。

他想起來了,蘇小姐被殺的那天晚上,他聽見牆壁對面傳來蕭邦的《夜曲》。新聞中一個一個的關鍵字如琴聲一樣迸出來:紅酒。刀傷。門鏈。他們兩戶人家空間格局是一樣的,客廳挨著客廳,浴室貼著浴室,生活像鏡子一樣清楚地對映著。黑鍵。白鍵。黑鍵。白鍵。他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看見那個女人端著紅酒杯以行板的速度在屋裡走動著,她在悠揚而恬靜的旋律中被刺了好幾刀,每個音符都沾滿了鮮血。

張先生悄悄地走到門口,掛上門鏈,便製造了一個密室。「刀傷穿過肋骨,直達心臟冠狀動脈,大量出血壓破心臟,引起心包膜填塞……」他想起新聞報導中的內容,那多像是推理小說中常見的字句,而如今他也活在一本殺人小說裡了。

星期五,猴子去跳舞

張先生整夜沒睡好,但隔日仍精神奕奕地到出版社去。早上九點半他準時進公司,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扭開檯燈就是一個漫漫長日。聯絡作者確認進度、填印版單、跟國家圖書館申請ISBN、叫紙……繁瑣的庶務日復一日,但今天有些小小的變動。他快快地把手邊的事做完,利用空檔悉心地閱讀空姐凶殺案的網路新聞。訊息鋪天蓋地而來,空姐的三圍、情史、部落格,上過綜藝節目素人正妹卸妝的YouTube都被起了底,簡直跟抄家一樣。張先生心想,人在斷氣中結束生命,可在殺人小說裡,故事卻在人死之後才開始。報紙說警方調閱大樓電梯、前後門和停車場監視器錄影帶,發現並無可疑人士進出,若非自殺就是大樓內住戶所為。換言之,那是密室殺人,雙重的密室。

他打開Word檔,在電腦上打上了幾個字。

一樓:管理員先生。

二樓:洪太太一家人 ;二樓之一:一對gay couple?

三樓:王太太 、融融一家人;三樓之一:?

四樓:怕狗的男人;四樓之一:楊老太太和她的印傭

五樓:張先生張太太;五樓之一:蘇小姐 。

六樓、六樓之一:?

七樓:攝影師;七樓之一:?

八樓、八樓之一 :?

電腦上的問號是其實他也不知道這些鄰居是誰。鄰人的臉都像英文生字,看上去既眼熟又陌生,期期艾艾念不出來。他坐在辦公室椅子向後滑開,凝視著電腦,嫌犯就在這名單當中了。他看著這份名單,非常雀躍,彷彿那些字句可以組成一篇小說。他腦海出現了一個句子,「張先生向來循規蹈矩,人生之中最大的罪過不過是在圖書館借來的書上畫線,然而下班回家在自家公寓大樓門口看見警車,心臟還是猛烈地跳動起來……」

年輕時創作的熱情又回來了。

張先生年輕的時候寫過一些小說,在BBS亦好發尖銳文學意見與人筆戰,但張先生後來發現自己資質不過平庸,文字魔力又沒有強大到足以掩飾人生經驗的匱乏,不過認清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壞處,至少不用在文學獎季節開獎時忍受一遍又一遍的失望。而他也犯不著因為讀懂幾本羅蘭.巴特、米蘭.昆德拉,就必須追求與鄰居那一班三姑六婆不同的價值觀。

此時此刻他非常亢奮,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坐下來。連女主角的性格、個性都是現成的,擺在那兒等著他去抄襲。他點進了她的部落格,首頁是她在一盤義大利麵前支頤微笑。網頁文章大多描述她在國外買來的包包、香水戰利品,也開放代購。

她在自我介紹的欄位上寫著:「一百分的男人難找,不如找十個十分的湊齊一百分,套句松嶋菜菜子在《大和拜金女》的話:接吻只有兩種,一種是和有錢人的接吻,另一種是和窮人的接吻。沒有錢的男人,管他是死是活,我都當他不存在。我的人生不是餐廳、客廳就是咖啡廳。姊妹們,一起享樂吧。」

空姐的部落格就叫做「三廳電影」。

美麗、拜金,這女人完全符合推理小說的刻板想像,臉上根本就寫著屍體或者凶手兩個字。張先生心想如果這女人落在阿嘉莎.克莉絲蒂手上,她會怎麼死? 如果是瑞蒙.錢德勒,他又會如何透過菲利普.馬羅的嘴,奚落這一切?說說宮部美幸吧,這個日本大嬸應該會對這一切有更溫暖的解釋。

張先生想到一個節骨眼上卡住了,起身上廁所,看見社長先他一步走了進去,於是調頭走往茶水間,裡頭有嘩啦啦的笑聲,幾名編偶像寫真集減肥書的同事躲在裡面像在講什麼八卦,看見他進來,噤了聲,張先生倒了一杯茶離開,然後聽見背後炸起嘩啦啦的笑聲。

這些年紀小他近一輪的同事沒有排擠他的意思,他們只是與張先生不搭嘎。張先生並非食古不化的人,他用臉書,也會對朋友轉貼堵爛時局的文章按讚。他甚至知道綜藝節目上那些長得像路人,歌聲卻無比嘹亮的人是出自哪個歌唱節目、哪一屆的。然而他比較像是海外僑民,隔海接收故鄉的一切。他們是另外一國的,已婚者之國。可是張太太肌腺瘤難受孕,婚姻八年沒有小孩,與社長、總編們那些繞著孩子打轉的婚姻生活又不盡相同,他們比較像新移民,被陌生的風俗包圍著,所到之處都是他鄉異國。

下午六點半下班時間一到,辦公室的同事有相約看電影,有要去跳佛朗明哥舞的,也有吆喝著去吃麻辣火鍋,有人客套地問他去不去。他笑笑搖著頭,孤立於所有飯局、派對、約會之外,晚上七點鐘準時回家。

上樓前開信箱,電話水費帳單、大潤發折價印花、寵物旅館的傳單、燙金雪銅紙的春夏女裝型錄。扁薄寒酸的帳單是他的,華麗厚重的服裝型錄是蘇小姐的。他住五樓,蘇小姐是五樓之一,鄰居的信件總是投到他的信箱來。

他握著百貨公司VIP之夜封館派對手冊,護照尺寸大小,刷刷翻過,香奈兒羽毛珠寶腕錶、LOEWE限量鱷魚皮手袋、CHAUMET藍寶冠冕,種種奢華物件在紙面上發光,請帖上藤蔓一樣捲曲的英文,如某個異國簽證上的字體,允諾一個他們無法企及的遠方。

來到電梯門口,一名白衣黑裙的高中女生站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只蘋果,張先生不動聲色地盯著那蘋果上的齒痕和唾沫。兩個穿著同樣款式背心短褲的短髮男子牽著一隻柴犬從外頭走進來,張先生彷彿幹了什麼壞事被看穿一樣,心虛地避開這些人,走樓梯回家。

他一階一階往上爬,大樓裡每一家門戶都長一個樣,然而樓梯間洩漏的遠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多:二樓洪太太家門口鞋櫃胡亂地塞著花花綠綠的女鞋,男鞋就是那麼一千零一雙,乾癟癟、灰撲撲的阿瘦皮鞋。二樓另一戶住戶則是剛剛看見兩名牽狗的男子,那門口自端午節掛上去的艾草並未取下,每天晚上最誘人的飯菜香總是由這戶人家傳出來。

三樓樓梯間停著一輛兒童三輪車應當是王太太家小朋友的,一個燒金桶似乎是這一、兩日新擺上的,之前沒見過。四樓老太太的印傭偷偷跑到三樓來,坐在階梯上窸窸窣窣用他聽不懂的語言講手機,哀戚聲調彷彿在抱怨著什麼。

四樓另一戶怕狗的男人屋內電視開得很大聲,像在收看《海賊王》一樣的卡通,嘩啦嘩啦的笑聲當中,隱約有人爭吵,「你講道理一點好嗎?!」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樣說,卡通人物格鬥的吆喝聲蓋過了男人的回答。張先生在半夜偶爾聽見這對男女自樓下傳來的爭執。兩人感情似乎很差,但張先生每天早上又會看見這對男女一起出門,女的瘦瘦小小的,但總能輕易地挪開擋住自己去路的重型機車,女的騎機車載男的出門,這男的不但怕狗,還不會騎機車。

他們公寓和所有的公寓沒有兩樣,這些夫妻和其他的夫妻也沒有什麼兩樣,但現在死了一個人,每個人都有嫌疑。身處在一本殺人小說,他必須精確地繞過真相,胡亂地揣測幾個人,消耗多餘的篇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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