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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隨筆台灣日子
◎木下諄一 圖◎歐笠嵬
呷飯皇帝大
第一次聽到「呷飯皇帝大」是在桃園國際機場的出境大廳。當時離飛機起飛的時間已剩不多，台灣朋友一邊嚷著「呷飯皇帝大」，一邊朝著餐廳方向走去，找個位子悠哉地吃起飯來。是什麼樣的價值觀會有如此表現？從那一刻起，「呷飯皇帝大」成了我非常感興趣的一句話。
到底「呷飯皇帝大」有什麼地方，引起我的好奇心？
首先是「大」這個字。
提到中文的「大」字，並不僅僅單純地表示東西的大小。它的意義很廣泛，比如「偉大」、「強大」、「影響力大」等等。它也代表著眼睛看不見的哲學觀念，更深一層來說是將「天地萬物」都包含在內的一種感覺。
不過，日本人很難了解這一點。
一聽見「大」這個字，腦中便浮現出東西大小的概念。確實，日文中也有「大人物」、「大事件」這一類的說法，所以並不是完全不懂中文「大」的意思。但坦白說，還是不太能夠完全體會，可說是似懂非懂。
正因為如此，中國大陸輕視日本時常用的一句「大中國、小日本」，在日本人聽來一點受侮的感覺也沒有，反而心裡疑惑著：「沒錯呀，眾所皆知，日本的確很小。不過，那又怎樣？」充其量只是這樣認為而已。
當然，在這裡日本人的理解，「小」是指「大小」，也就是「面積的大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義。
所以，以這句「大中國、小日本」來表示輕視侮辱，就像是對「小東西」說它「小」，是達不到任何效果的。好比是指著豬罵牠「你是豬呀」，頂多讓人覺得是個超級無聊的舉動而感到好笑而已。
附帶說一下，日本人的觀念，以「大」、「小」來表達輕視侮辱是行不通的，而是要用「上」、「下」二字。
日文「御上」的意思是「執政者」，收據上寫著「上様」含有尊重客人的意思。這些與中文的「大人物」的意思比較接近。
有了這樣的觀念之後，中國大陸若想罵日本，便不該用「大中國、小日本」，而是「中國上、日本下」才是對的。日本人一聽到這句，馬上青筋暴露、拳頭握緊，準備來個大反擊。
聊著聊著，有些離題了，還是回到這次的主題「呷飯皇帝大」。它另一個引起我好奇的地方，是在於表現吃飯這件事的「大」的程度竟可與「皇帝」相提並論。
日本的學校教育中，中國歷史被列為教材內容之一，所以日本人對中國皇帝是有概念的。皇帝是當代的統治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不過，擁有莫大權力的皇帝與「吃飯」這件事，如何能產生聯結？令人費解。
我同意「吃飯」是件大事，但是「皇帝」與「吃飯」……從以前就一直覺得困惑，這種組合會不會有點風馬牛不相及？
日本有句俗語：「腹が減っては戦はできぬ（肚子餓了就無法打仗）」，它的意思是「先吃飯再說」，表示「吃飯很重要」，這一點與「呷飯皇帝大」所傳達的意思差不多。但兩者聽起來的感覺，卻又有著些許細微的差異。
差別在哪裡呢？
「腹が減っては戦はできぬ」聽起來是「所以囉，先讓我吃飯吧，吃了飯才有力氣工作，不是嗎？」希望獲得對方同意與諒解，甚至是帶點請求允許的意味；而「呷飯皇帝大」則是「管他天塌下來，我就是要先吃飯，誰都不能阻擋我」，無視於當時局面的強勢作風。
吃飯如同皇帝一般大。這強而有力的口氣聽了就令人痛快。不必囉囉嗦嗦、拐彎抹角，只消用五個字便達到目的。
「呷飯皇帝大」，是我非常欣賞的一句話。
幾號之前可以給我？
我的主要工作是撰稿與翻譯，這二項工作大多是用電子郵件來聯絡的。一大早打開電子信箱，二、三個粗黑體字的新郵件與客戶的名字一起出現。
如果是簡單的工作便馬上解決。但若是比較大的案子，則得先撥電話問一問交件期限。
電話的那一頭說了：「幾號之前可以給我？」
「幾號之前可以給我？」聽似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大有學問。
會有如此感觸，是在我做這一行好幾年之後才體會的。
有一天，某公司交給我一件翻譯的大案子。對方說兩個禮拜後交件。看這案子少說也有十萬字，算算差不多將近三百頁，大約是一本書的量。也就是說，等於是得在兩週內完成一本三百頁的書，雖然它只是翻譯。
我自認翻譯寫稿的速度並不慢，甚至可說是快手，所以通常遇到緊急交件的案子也很少著急。
可是，這回反而緊張了。到底能不能準時完成呢？我拿出一張紙，認真地排出工作表，要是從一早醒來開始作業直到深夜，專心工作兩個星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於是照著工作表的規畫開始行動。連續兩週每天奮鬥的結果，終於完成了，趕上交件的日期，不負客戶交代的使命，總算可以安心。
接下來便是等待客戶編排完成，再交付給我的校稿工作。
之後我才發現，我真的是太老實了。左等右等都沒有接到對方通知校稿的訊息。
打電話問客戶。很訝異地，得到的卻是含混不清的答案。對方先說：「正在編排，快好了，快好了」，不知何時竟變成「不必擔心，你先忙別的案子沒關係」。
客戶的答覆聽得我一頭霧水。為了能夠準時交件，我可是犧牲不少睡眠時間。這兩個禮拜來的拚命工作，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把這事告訴一位台灣朋友，朋友的第一個反應是問我：「你真的準時交差了？」
當然得準時交囉。不然呢？
朋友說，對方一開始就不認為交代的工作會在期限內完成，所以預先假設稿子會遲交。為了避免耽誤整體計畫的進程，於是提出一個比真正的期限還要早的交件日期，以便出狀況時可以緩衝。
在日本根本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一旦與客戶決定了交件期限，那便是唯一的期限，絕不可能更改。所以我以日本人的習慣一板一眼地依照約定把事情做完，卻是……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
結果，當編排完畢需要校對的稿子送來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經過這次事件之後，我找機會做一個小小實驗，故意拖延交稿。已經做完的稿子，期限到了還是擺著不交出去。當然，我也沒向客戶報備。會怎樣呢？客戶會不會急得跳腳？
怪了，交稿日已經過了呀。一天、兩天，我還癡癡等著客戶催稿的電話，心中的不安隨著時間一天天地增加。客戶那邊依然安靜無聲。
實在是忍不住了，我撥了電話過去。
「請問那件翻譯的稿子……」
「你做好了嗎？」
對方沒有絲毫著急的樣子。我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不斷地問自己，這幾天以來的擔心與罪惡感到底算什麼？
在台灣工作了許多年，這方面我已經習慣多了，不再為了客戶隨口說說的「交件日」而擔心得無法入眠。現在的我偶爾因為對時間的掌控太過自信，反而在客戶的催促下熬夜趕工。
「幾號之前可以給我？」這句話背後的學問挺深的。
這一次給你請
我個人有一種感覺，和台灣人相比，一般而言日本人小氣多了。吃飯的時候各付各的，喝酒各付各的，喝咖啡更是不例外。總之一起做任何事都是各付各的。從沒打算替對方多付一毛錢的日本人還真不少。
舉個例子。三個人同坐一部計程車，車資是一百元。
「那就這樣，一個人出三十三塊錢。」
其中一位在下車時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向大家收錢。可是三個人的錢加起來也只有九十九元。
差一元該怎麼辦呢？收錢的人冒出下一句：「剩下那一塊錢我來出。」一臉洋洋得意的神情，打開錢包抽出一百元。
這是我聽過真實發生的事。
日本人的理由是，這種做法對任何一方都是公平的，因此不會有「誰占了便宜、誰吃虧」而心生芥蒂的情況發生。不過我還是認為，人與人之間可以分清楚，但在做法上是不是能夠漂亮些？
大多數的日本人來到台灣，常被台灣人的熱情大方嚇了一跳。與遠道而來的朋友一塊兒吃飯，絕對不會說出「這頓飯我們各付各的」這種話來。記得很久以前，我剛到台灣時，常常被台灣朋友請客。一開始心裡很高興，但幾次下來不免覺得「老是被人家請，好嗎？」虧欠感油然而生。每當我忍不住表達這樣的心情，朋友總是拍拍我的臂膀，對我笑笑，很自然地起身去付帳，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沒有任何一絲絲想從對方身上換取感謝的模樣。
帥！
真是帥極了！
這舉動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也想學他那樣，以最自然的態度招待我的朋友，之後便開始以行動實踐。
當朋友從日本來台灣玩時，我請他們吃飯；回日本與老朋友聚餐時我也請客；和公司（當時我在出版社工作）的同事吃飯也是我出錢。找機會便請周圍的朋友吃一頓。
結果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突然頓悟其中的奧妙所在。那是從來未曾體驗過的。
第一，比起失去金錢的不愉快，對於請客的人而言，反而有數倍的幸福感回饋在心中。錢握在手上的感覺雖然好，但能使大夥兒都高興的話，還有其他什麼可求的？用慷慨大方的態度與人交往，我期許自己能夠成為那樣的人。這是我來台灣之前未曾有過的快樂感受。
第二，同樣是被請，不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反應。有的人會一直記掛著，下次一定要回請；也有的人心裡抱著「今天運氣真好」，轉身便將被請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感覺上日本女性比較多）。其實我請客並沒有預期得到任何回報，對方是哪一類型我也無所謂，只是在無意中觀察到他們的反應有如此大的區別，很有意思。
也曾經見過這樣的情況。有一天，兩個台灣朋友搶著付帳買單，爭得面紅耳赤。經過一番拉扯之後，下一刻，其中一方開口說：「好吧，這一次給你請。」
我第一次聽見這句話時，不太能明瞭它的意思，特別是「給你請」這三個字。既然要對方出錢，為何還說「給你請」？
然而，仔細想想便明白了。由於雙方都能了解請客所帶來強大的快樂感受，所以當其中一方自然地說出「給你請」之後，另一方也很自然地理解對方說「給你請」的用意。
不過，若是這種事發生在日本人身上，或許會被解讀成「不僅一毛錢都不出，還讓我背負著欠你的人情債。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而一肚子火，把場面弄得很難堪。
曾經聽說過「花錢比存錢難」，或許請客就是其中之一。那種不故作姿態、把請客精髓自然且出色流露的台灣派作風，不管看了多少回，始終令人佩服讚歎。我想，「這一次給你請」便是從那樣的精髓中所孕育出的文化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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