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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聽路

2012/01/31 06:00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貓拓

◎貓拓 圖◎達姆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聽路

作者簡介:

貓拓,1980年生,大貓座,本名許家菱,育有黑白二鳥。快樂時哭,悲傷時哭,憤怒時也哭。不吃蔥和洋蔥、韭菜和韭黃,據醫生的指示不喝牛奶;不買週年慶的特惠組,不選容易的路,不合時宜。想做的事情很多,裡面永遠有寫字這一項。

得獎感言:

這篇作品獻給單側聽損患者,也獻給世上所有抱著自身的小小殘缺,卻仍努力生活的人。

感謝所有願意把珍貴的時間分給我的你。

★★★

那是一個象牙色的洞穴。

岩壁光滑地起伏著。既不像大理石、也不像是鐘乳,至少不像我認知範圍中的任何一種礦石,而是更帶有透明感的一種質地。彷彿具有韌度似的,而光線就在那具有彈性的空間裡反覆跳動。

岩壁在燈光的照射下發著光。仔細一看,岩壁上布滿青苔似的金色絨毛,在光線下閃閃發亮;而視線的盡頭,有個瑩白色的物體也在發著光。原以為洞穴深處是絕對黑暗的我,不禁驚訝起來。

醫生收回耳視鏡,站在一旁的護士動作敏捷地接過醫生手中的器械,另外一個護士則過來調整了螢幕角度,或許還按了一些上頭的按鈕。

「這是鼓膜。」醫生敲敲螢幕。「看起來沒問題。」

鼓膜。我想是在指那塊接近橢圓的瑩白色物體吧?

醫生轉過旋轉椅,對著病歷表沙沙沙開始寫起來。那旋轉椅好像坐起來很舒服似的。我偷偷瞄了幾眼,試圖看清上頭的字跡。

「……受過傷。」

醫生似乎說了些什麼。我猶豫了一下。

「有沒有受過傷。」從白色大口罩底下飄出來的話語,並不像帶著問號。醫生仍伏在桌面,樣子並不像在對我說話。

「啊?」

我盯著醫生的臉孔,試著拼湊起剛剛那句話的意義。

「耳朵……有沒有受傷。」醫生甚至沒有看我。垂下的眼角有好幾條皺紋,看起來像流浪太久的狗。

其實我不很確定醫生的問題。

「沒有吧,」我清清喉嚨,把句子改成肯定句。「沒有。」

隔週我又去了一趟醫院,花了一點時間和手續,申請病歷影本。

「妳的右耳在一般……聽力……差不多五十分貝。」我記得醫生將手中的資料翻到某一頁,用紅筆的筆尖示意我看那頁上端的曲線圖。曲線圖上有兩條線,有一條明顯比另外一條高得多(聽力表,PTA, Pure tone audiometry,曲線愈高代表聽力愈差)。醫生臉上戴著幾乎只露出眼睛的口罩,聲音模模糊糊地從口罩底下傳來。

我想完整的句子是這樣:「妳的右耳在一般情況下,聽力損失了差不多五十分貝。」

五十分貝。我的困境化成一個具體的數字。

我連上網路Google「五十分貝大概是多少」。沒想到還真的有答案:五十到六十分貝大概是一般人交談的音量。

「妳為什麼不問醫生?」友人問。

「你是說我應該要問那個明知道我聽力有問題、還戴著口罩又不講大聲一點的醫生?」我反問。

那份病歷最後一頁煞有其事寫著:「hearing loss」和「since childhood」。從小時候開始。聽力損失。若不仔細讀還以為是什麼有力診斷。

又看過幾個醫生,診斷大同小異。由於耳朵沒有可見的損傷,聽力損失的原因也被略過不提。所謂「可見的損傷」是耳視鏡可以檢視的部分,也就是外耳。耳朵的構造分為三部分,外耳、中耳、內耳,隨著位置愈深入頭顱內部,構造也愈形精巧、複雜。由於中耳與內耳的結構屬於細小的軟組織,現階段的診療方式大多藉由耳視鏡、或其他症狀來推測患者的病情。

我想起那個金色的洞穴,與盡頭的瑩白色物體。想像聲音在那充滿彈性的洞穴內彈跳,敲擊鼓膜、震盪三塊聽小骨、被吸入漩渦狀的耳蝸。耳蝸是一個中空的骨質構造,裝滿淋巴液;底部是布滿毛細胞的基底膜,毛細胞的頂端則帶有纖毛。聲音進入耳蝸後,由空氣的震盪轉換為液體的波浪,這是聲音的第一重變形。

位於耳內湖泊底部的毛細胞纖毛,隨著淋巴液的波浪搖擺,同時將之轉換成電位訊號,交由顳骨內的聽神經接手。聽神經包括掌管聽力的耳蝸神經與專司平衡的前庭神經,聲音的訊號在此兵分兩路:耳蝸神經通往耳蝸核,而前庭神經前往前庭核。聲音的波浪化為兩組電位訊號,這是聲音的第二重變形。

而當訊號被腦部讀取,聲音才在我們的世界成形。這整段聲音進入耳部、傳導至腦部成音的旅程,被稱之為「聽路」。

「妳右耳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在發現我外耳沒有任何損傷後,醫生總會問我同樣一個問題。

Hearing loss.

約莫是五年前的一個寧靜早晨,我在明亮的日光中醒來。在夢境尚未散開的霧氣中,我換過一個姿勢,視線在空中搜尋。那時住處的床舖旁掛著一個壁鐘,那壁鐘的秒針滴答得很響,在深夜聽來有如幼時學琴時使用的節拍器。我看著牆上的鐘,懶懶想著這鐘實在太吵了,或許該換一個。我翻過身。四周一片寧靜。

我聽著耳底的嗡嗡聲。寧靜是有聲音的,那是一種有如夏日遙遠蟬鳴的聲音。日光太亮了,才甦醒的眼眶開始痠澀。我又翻回剛剛的姿勢。

答,答,答,答,這鐘實在是──

我向左翻。寂靜。向右翻,答,答,答。在慢慢清醒的意識中,滴答與寂靜的蟬鳴間,慢慢我想到了什麼。

「我高中的時候用存了好久的零用錢偷偷買了第一台隨身聽。那時候啊,我很迷日本流行樂,每天都用耳機聽宇多田光、MISIA、安室奈美惠的音樂寫功課。其實那時候就應該發現的。因為左耳耳機裡傳來的聲音,和右耳聽起來很不一樣啊。好笑的是,當時我以為原本就是這樣子的,左耳才有人聲,而右耳則是節奏樂器,還想,哇,科技真是太神奇了。」

「所以妳兩耳聽見的聲音不一樣?」

「嗯。我後來又仔細聽過耳機裡的音樂,右耳聽到的聲音裡其實也有人聲,但並不突出,而且像是喝了笑氣那樣──妳知道就是那樣,聲音高了好幾度、像卡通一樣。以前我大概都把那聲音當成是和聲吧,妳說好不好笑……」

對方跟著笑起來。「不過還好啦,我從來不覺得妳哪裡有問題啊,反正還有另外一隻耳朵嘛!妳剛剛說妳左耳是正常的對吧?」

醫生的反應永遠大同小異,總在發現我外耳道沒有異狀後問:什麼時候開始的?小時候有沒有受過傷?

或許因為我小時候參加過管弦樂隊。升旗時都站在升旗台後面吹奏國歌、國旗歌、進行曲和頒獎樂。大鼓就在我隔壁。不對,我記得敲大鼓那個個子很高眼睛很大下巴有點長的女生,是站在我左邊,我很確定。噢,我在更小的時候學過鋼琴,還參加過音樂班的考試呢!那是上小學前的事情吧,不過沒有考上,因為我和弦的聽力測試沒有過,我老是不能確定那些和弦到底是降B大調還是升F小調。

Since childhood.

究竟多久了呢?

醫生在紙上沙沙寫著字。大口罩掩去臉上的表情,我只能從那露出來的眼睛裡,讀到工作的疲憊。還有幾近於冷漠的無感,彷彿說:我已看過太多。失去聽力──失去僅僅一耳的聽力,什麼也不是。

拜偉大的網路以及Google之賜,各種疑難雜症都可以在網路上搜尋。五十分貝的音量是多大呢?我家寶寶只能聽到五十分貝以上,怎麼辦……這些問題飄浮在網路之海,彷彿那些平日問不出口的、得不到答案的,都鬼魂般幽幽渺渺地尋找棲身之處。我笨拙地鍵入「一隻耳朵聽不見」,Enter,然後找到那個名詞。

單側聽損。SSD,Single sided deafness。

「醫生說我右耳聽不見。」

「這樣啊,感覺不出來啊。」友人驚訝地看著我。

「沒關係,我也是前陣子才知道。」

「一邊聽不到有什麼影響嗎?」

「老實說影響還滿大的,不過我也是慢慢姑狗了才知道。」我一口氣把剩下的咖啡全喝掉。

像揭露重大線索的小說終於走向尾聲那般,我發現我的人生有著全然不同的詮釋。原來不是每個人都會讀唇。原來我不喜歡講電話、不喜歡參加大型聚會,不只是因為我生性孤僻。原來我以為的「寧靜的回音」或是「空氣流動所發出的聲響」是右耳傳來的耳鳴。那是不存在於世界上的聲音,是只存在於我腦子裡的聲音,正愈來愈響、並威脅我殘存的聽力。

我的世界忙著修正基準點,這僅僅因為我右耳喪失了五十分貝。不,那五十分貝早在我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喪失了。

「那妳這樣可以治嗎?開刀或是……助聽器?」

「我問過了,醫生說沒有用了。」我想起那張白色大口罩的臉,以及掩蓋在底下的模糊聲音。或許他是說「沒有救了」也說不定。

妳這可以治療嗎,可以開刀嗎或是戴助聽器,妳有問醫生嗎,醫生沒有說為什麼嗎。同樣的問題回答多了之後,心情似乎也漸漸變得有些奇怪。但我還說不清楚那是什麼。

一天晚上,加班回家的途中我隨便找了家鹽酥雞,準備為自己買點食物。食材們靜靜躺在加了蓋的玻璃櫃裡,我四處看看,並沒有看到一般攤位都有、用來挾食物的紅色小塑膠籃和白鐵夾。老闆遞了筆和點菜單給我,我接過的同時,看見攤位邊角上貼著一張告示:「老闆聽不見 還請多包涵 點菜請取用點菜單」。那張告示的周圍裝飾了花朵和卡通圖案,還被細心地護貝起來。

鹽酥雞的位置在十字路口附近,以做生意來講應該是相當好的地點。在油鍋的嗤嗤聲與煙霧中,夾雜著引擎與喇叭的喧囂、附近店家的吆喝、路人的交談,還似乎從哪戶人家傳來電視的音樂與人聲。聲音四面八方而來,相互傾軋、碰撞、偏離、抹煞,混合成類似電視雜訊的畫面。對我而言那已經不像是聲音了,就像耳底的耳鳴一樣,比較接近於某種永恆的風景、或是巨幅抽象畫作的大塊底色。

我站在路邊等待。只要我挪動身體、重新擺放重心,老闆的眼光就會飄過來,確認我的動作。在別人眼裡看來,我們不過是一般鹽酥雞攤子的老闆與客人:老闆熟練地又切又炸又撒胡椒粉,客人則百無聊賴等待食物。但我知道老闆正看著我,就像我也正看著老闆一樣。所有物體的移動都會引發光線與陰影的變化,為了彌補失去的聽覺,眼睛對此比常人來得更加敏銳。

拎著食物走回停車處的時候,我聽見身後傳來異常的音量:「剛剛我不是說雞排不要切嗎?欸老闆你有沒有在聽啊?」

我一邊牽車一邊回頭望著攤子。從這個角度看不見老闆的身影,只看見那是一對情侶,女生挽著男友手臂,依稀說著「真沒禮貌」之類的句子。我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就在此時,機車車尾受到劇烈碰撞;一張怒目的臉衝著我說:「跟妳說借過妳是沒聽到嗎妳是耳聾了嗎!」那飽脹著情緒的嗓音闖進我毫無防備的耳道,粗魯地撞擊鼓膜、拍打三塊小骨、在耳蝸的池裡大肆翻騰。耳朵深處傳來抽痛。

一個手裡拿著整疊餐椅的婦人迅速走過,嘴裡仍在急促地說著什麼。剛剛是她用椅子敲打我的車尾吧。

透過車尾傳來的震動迴盪著。從掌骨與尺骨開始,在股骨、髖骨與胸骨之間往返彈跳;聽不見的聲音此刻正在我身體裡,毫不客氣地橫衝直撞,沿著肋骨一路下滑,彷彿指尖觸擊琴鍵。骨骼與骨骼互相撞擊、摩擦,留下記錄的刮痕。那些聲音:聽得見的、聽不見的、聽見了但無法辨識的,嘈嘈切切,嘈嘈切切,嘈嘈切切地說話。它們是在對我說話嗎?我側耳傾聽,多麼努力想要理解,用盡全身力氣。

泛音緩緩散盡後,剩下一個綿長孤單的低音。我想記住,像黑膠唱盤記住旋律那樣記住。

我騎上車,打開車燈。

深夜的黑色路面,只在光線抵達的時候,才往前開展。●

【評審意見】

真實的「聲音」

◎阿盛

描寫聽障的情況與就診過程,詳盡細膩,追溯發現兩耳聽力不同的幾段,簡潔有力,觀察醫生的部分則寫實而有些趣味,若能稍減一些資料的引用,應該會使文章的節奏更為明快。「揭露重大線索」之後,行文甚為流暢,賣鹽酥雞的老闆、一對情侶、拿餐椅的婦人……都寫得相當鮮活,沒有吶喊,但傳達了某種真實的「聲音」。尤其是自己的反應感受、與老闆的互動情狀,刻畫很傳神。結尾也不錯,有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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