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愚人金

◎黃麗群

像這樣子，塗塗改改，寫了又刪，若在舊的年代，你的年代，垃圾桶裡早就一球一球捏縐的白團子，被貓一口一個咬出來，追得滿地開花了。只是現在，我的年代，只好對住電腦，兩眼空空，交叉檢查臉書動態與空白的Word檔案，一肚子後悔，當時怎會答應這差事：寫情書給什麼人，還要公諸於世，這不是雙重的把柄，加料的犯傻嗎？

不過，我們一起之後，犯傻的事犯傻的話，犯傻的脾氣與犯傻的架，大概也沒少做少說少吵少發吧，畢竟戀愛這事，委實難以創新。例如說對話裡簡訊裡那些全該去切腹的語尾疊字；例如說在咖啡館坐著，忽然摸一下對方的臉，順手叉起蛋糕送去對方口裡，礙人極了，我猜那叉子都因為尷尬而變得更彎一點，窗外小巷的監視器也翻一百次白眼，可是，那蛋糕上留給我的草莓，不能說是不飽滿；又例如說，為了實現我「草地野餐」的妄想，開車跑到週末假日口燥舌乾的陽明山上，遍尋不著一塊清涼地，最後只得坐在老將軍墓園前的龍柏底下，看隨時拔腿要跑的夕陽，喝發溫的啤酒吃發冷的三明治，最後招來風邪，讓我頭痛兩、三天，可是每次想起，我同樣會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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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們的事，我大多時候想起來都是發笑的。就算是曾經（以後恐怕也難免）的小吵小鬧（甚至大吵大鬧），那些彼此為人的牴觸，精神的黑洞，現實的不美與不堪……從來不曾消失，也從來不可能消失，不過，你既來了，現在我就試試帶著笑看（或乾脆不看）吧。我也從不懷疑有一天，日子過得夠長，你看我也就像教科書聽我也就像廣告歌了，可是那沒關係。我真正所願不是你恆常視我如珠寶，我真正所願是能一直看待你像剛剛出爐一塊麵包，蒸氣騰騰不滅，冒出火與糖與麥子與奶油味道。

所以你看，這麼傻的話都讓一個虛無主義者說了，顯見戀愛完全是一塊愚人金。當兩個人有四隻眼睛，萬物透明如照，都知道眼前發亮的東西不叫金子，叫做黃鐵礦；但當兩個人只剩兩隻眼睛，事情就壞了（或有人認為是好了）。幸運的是，現在我也習慣，就安心當個不抵抗的傻妹吧。只是做人不是天天在過年，也不是秒秒鐘戀愛，偶爾驚醒空隙，內心冷靜起來，還是想忠告你：雖然你知道傻妹很早失去父親，心裡有憂愁，但也別無法無天毫無標準地誇讚她；別放縱傻妹使各種小性子不耐煩；別對傻妹百依百順……不過當然，話雖如此，傻妹可傻，你不可以，應當看穿這完全是假裝公正第三人的講講而已，萬萬不宜當真。

倒是傻妹說，「如果投胎轉世，下次當你女兒吧，再下次當你媽媽吧。世界上還有什麼愛比這些更溫柔更好。除此也無以為報。」這個，倒是可以當真，雖然說它，明明又是一大串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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