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蟲與鳥 － 3之1
【閱讀小說】蟲與鳥 － 3之1
◎鄭清文 圖◎吳孟芸
雞母蟲
戰爭已結束，石世文讀五年制的中學，已改制，分為初中和高中，他是初中一年級。
戰爭剛結束，學校還沒上軌道，日本老師離開，新的老師未到，加上語言的變換，來了很多代課老師，有的來自舊式私塾，自習的時間也多了。
石世文喜歡釣魚，也喜歡捕蝴蝶，功課少，時間就多了。釣魚，多在大水河，有時也會去鄉村的大水溝或池塘。他只喜歡釣，很少釣到大魚。釣大魚的是李宗文，他用船，用放緄的方式，有時還用網，時常捕到鯉魚、鯰、白鰻，有時還捕到烏仔魚或鱸魚。
他喜歡捕蝴蝶，和五年級時的老師坂田先生有關。那時，戰爭也漸漸迫近台灣，也發出過空襲警報，雖然還沒有看過敵機。
當時日本的教育方式，體能比學識重要，生產比學問要緊，實施軍事教練，堆綠肥、種蓖、採月桃、撿草籽，勞動多於在課堂上上課。
隔壁班的岡田先生把運動當遊戲，教學生用踢球的方式玩類似棒球的遊戲，另外一班的古園先生教劍道，石世文的坂田先生，喜歡帶學生到學校附近看樹木、花草、小鳥及昆蟲。
他也知道有些毛毛蟲是蝴蝶的幼蟲。坂田先生告訴他們，台灣有一種蝴蝶叫太尾揚羽（寬尾鳳蝶），是台灣特有。他又說如果發現到新種，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石世文的家就在公會堂附近，公會堂除了建築物以外，有一個相當大的園區，東、北兩邊是圍牆，和民家隔開，西邊是大門，以及裝飾用的矮牆，南邊有港坪，是河堤的斜坡，港坪下去就是大水河。公會堂圍牆內的園區，種有許多樹木和花草。
在戰爭期間，種植花草的地，提供給附近的居民建造防空壕，戰爭結束之後，居民把用在防空壕的木柱、木粱扛走，留下一個個變形的洞穴，和一片瓦礫。不過，很多樹木還健在，有榕樹、茄苳、橡樹、樟樹、苦楝、夾竹桃，也有大王椰子和青仔欉，也就是檳榔樹。
除了公會堂內的這些樹木，沿著港坪斜坡頂上的路邊還種有許多樹木，最多的是榕樹和苦林盤。
李友文很會抓蟲。他手腳敏捷，膽子大，善於爬樹。金龜最喜歡茄苳樹。
李友文用四肢抱住茄苳樹的樹幹，快速動著手腳，攀爬上去。茄苳樹幹上有青苔和樹垢，每次爬樹，都沾滿手腳和衣服。李友文到了有樹枝的地方，就用手抓住樹枝，猛搖，手的力量不夠時，用腳踩，使出全身的力量。在搖樹枝的期間，有的金龜飛走，但是也有不少，卜卜卜地，掉到地上。有的爬一下，張翅飛走，也有的六腳朝天，還在掙扎。這時，石世文就走過去，一一撿起，捉回去，用衣線綁住腳，讓牠飛起來，飛累了就垂在線下面打轉。
金龜是很漂亮的蟲，背翼以綠色為主，閃爍著多種金屬光澤的彩色。另外，也捕過一種真正的金龜，身體小一點，身上閃出黃金色的亮光。
李友文也捉過水牛港，就是天牛。天牛喜歡停在苦楝樹上。天牛反應快，也很會飛，不能用搖樹枝的方法。所以要爬上樹，慢慢伸出手去捉。苦楝枝葉較稀，人容易發現蟲，蟲也容易發現人，所以人沒爬上樹，蟲就飛走了。不過，李友文還是捉過好幾隻，石世文也綁住牠的腳讓牠飛起來。
李友文爬樹，常常被罵。第一，有掉下來的危險。每次爬樹，都弄髒衣服，尤其茄苳樹，因為整個樹幹都長青苔，或樹垢。
他改用黏的方法。開始用捕蒼蠅的黏紙的黏膠，後來用苦黐。不知道他從哪裡拿來一根細長的竹子，在尾端塗上苦黐，不但捉過水牛港，捉過蟬，也黏過青笛仔。石世文將小鳥捉回去養，用香蕉飼牠，牠不吃，過了兩、三天就餓死了。為什麼呢？
李宗文講了一個故事給他們聽，就是石世文和李友文。從前，有兩個國家打仗，打贏的，把打輸的兩個王子捉回去，對他們很好，但是他們不吃敵人的糧食，活活餓死。青笛仔會和那兩個王子一樣嗎？
聽到這個故事，石世文就把金龜放走了。
那時，石世文還不知道雞母蟲就是金龜的幼蟲。有人怕雞母蟲，因為牠是蟲的一種。石世文並不怕，不過他對雞母蟲有奇怪的感覺。
為什麼叫雞母蟲？他不清楚。聽說，有人捉去餵雞，雞很喜歡，尤其是母雞，生卵的時候，要多吃一點營養的東西。雞喜歡很多種的蟲。他自己就曾經在晚上捉蟑螂，放在空酒瓶裡，白天倒出來餵雞。還有蚱蜢，筍龜，雞都喜歡，鴨子最喜歡吃蚯蚓，雞也吃。不過大人說，蚯蚓較鹹，雞不宜多吃。
他釣魚，大部分是用蚯蚓作餌。挖蚯蚓，常常會挖到雞母蟲。雞母蟲全身白色，嘴呈桔黃色，一挖出來，雞母蟲就將身子捲起來，過了幾分鐘，牠就伸長身子開始爬行。一般的毛蟲，他不喜歡。毛蟲爬過的，身體會發癢。雞母蟲身上沒有毛，摸起來也不會黏黏的。
「雞母蟲。」
石世文小時候，母親教阿雲姊替他洗澡。
「那麼大了，還不會自己洗。」
阿雲姊說，用手指彈他的小鳥。
「雞母蟲。」
「哎喲。」
「怎麼了？」
「痛。」
阿雲彈他，都很用力。
「痛？那就要自己洗。」
可是母親還是教阿雲姊替他洗。每次洗，她就彈他。
「雞母蟲。」
「痛。」
石世文說，有時，淚水都流出來。
「不能給阿母講，知影無？」
「知影。」
阿雲姊的大兒子叫阿榮，他五歲，石世文已六年級了。有一次，他來找外嬤，自己一個人在深井玩水，石世文把他拉起來，他穿的是開襠褲，小鳥在外面。
「雞母蟲。」
石世文用手指彈它，像阿雲姊彈自己那樣。
「哇，哇，哇。」
「怎？」
外嬤從廚房跑出來。
「阿舅打我。」
「我沒有打他。」
「打什麼地方？」
「打鳥鳥。」
「世文，毋使的。」
母親只說了一句。
「世文，你這個囝仔心肝真惡毒。」
事後，阿雲姊對他說。
石世文挖蚯蚓，常常挖到雞母蟲。他不想看到雞母蟲。他想用其他的釣餌。他知道有人用蛆去釣魚。溪哥仔最喜歡蛆，但是他感覺，蛆太髒。
有人用魚蟲。魚蟲就是蛆，不過不是去便所捉的，而是自己養的，魚蟲是用死魚培養出來的。他把釣到的魚，放在裝有河砂的空盒子裡，牠腐爛之後會長出蛆。其實，不一定是自己釣到的魚，就是家人買魚，要丟掉的部分，也可以用。
還有一種釣餌，是紅蚯蚓。那是釣具店賣的，專門提供釣魚。聽說那種蚯蚓香味比較濃，是多種魚喜歡吃的。不過，紅蚯蚓要花錢買。
蚊子釣是一種假餌。釣鉤和細毛綁在一起，很像蚊子，有些魚愛吃蚊子、吃蒼蠅。
李宗文反對用蚊子釣。那是一種欺騙；魚沒有吃到真正的食物。那是不公平的。實際上，魚被釣起來，很少將食物吃進去，只咬在嘴邊。李宗文說，並不是每一個魚餌，都能釣到魚，有的被白吃了，像蝦子，只是用鉗子把魚餌剪掉，有的是掉進水裡，像用甘藷或米糠做的餌。
石世文用的釣竿是最簡單的，是直直的一竿竹子，尾端細細的。有人用節接的，有三節，有四節，也有六節。那是要去遠地，方便攜帶，不過價格高，他買不起。還有一種車仔釣，把釣絲捲在小輪子裡，可以拋遠。這些，他只是看過，有的根本連摸也沒有摸過。
戰爭結束，有人開始電魚，毒魚，還有人不知從哪裡拿到的，用手榴彈炸魚。最可怕的是毒魚，有人在上游用白信石毒魚，整條大水河，水面浮著大大小小的魚，有的已翻身了，身體也僵硬了，有的還在動著嘴，有人就用網子去撈。聽說，只要把魚肚（內臟）拿掉，就可以吃。
魚少了，石世文的興趣也轉向蝴蝶了。
捕蝴蝶的網是母親幫他縫製的，是用破蚊帳。又小、又重，完全不能和坂田先生的比。坂田先生在離開學校時，將捕蝶網送給陳仁瑞，他是當時的級長。陳仁瑞會讀書，當時也踴躍參加昆蟲採集，技術也不錯。可能是這些原因，坂田先生就將捕蝶網送給他。不過，坂田先生離開之後，新來的是伊藤先生，是女老師，她很少帶學生去外面活動，所以陳仁瑞就不再出去捕蝶了。
石世文的網子，又小又重，蚊帳布的網子，不像是真正的網子那麼輕，容易損傷蝴蝶的翅膀。有一次，他邀陳仁瑞，一起去捕蝶，他還期待，或許可以用到坂田老師的網。不過，陳仁瑞說，入學試驗快到了，現在讀書要緊。本來，他想借用一下老師的網子，不過，沒有開口。
他捉蝴蝶的地方，主要是大水河邊的紅磚港坪上，沿著小路上種植的兩排苦林盤。他喜歡苦林盤淡紫色的花，還有那一串黃橙橙的種子。他看到很多種蝴蝶在上面飛來飛去，有的停在花朵上。他快速跑過去，網子一揮，蝴蝶就落在網子裡面。有時，蝴蝶飛走，或揮網不準，沒有捉到。
坂田先生說，捕蝴蝶，就是要多抓。同種的也要多抓，可以做比較。從花紋的些微差異，或者蝴蝶的大小，常常可以發現新種。新種，很重要。有時，還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可是，李宗文的想法完全不同。一種蝴蝶，最好只抓一隻。那是生命。不要亂捕，亂殺。李宗文還用木板夾釘了標本板給他，也教他如何用臭丸（樟腦丸）防蟲。
哪一邊才對？石世文有些迷惑。不過，他聽坂田的話，多抓，而後做比較，相同的或相似的，就放走。不一樣的，就抓回去，做標本。
石世文會把捉到的蝴蝶畫下來。在畫畫的時候，他也會發現異同。他不知道異同的意義。或許，坂田先生知道，但是，他已不在。除了蝴蝶之外，他也畫其他的昆蟲。他畫水牛港、筍龜，也畫蚱蜢、螳螂。他也把釣到的魚蝦畫下來。
他知道，毛毛蟲是蝴蝶的幼蟲，也把毛毛蟲畫下來。不知不覺，他也畫了一條雞母蟲。為什麼呢？雞母蟲是捲起來的，就是剛挖出來的時候的樣子。他看過圖片，嬰兒在母親的肚子裡的姿勢，也是捲起來的。
阿雲姊說他是雞母蟲。阿雲姊用手指彈他的時候，他不敢哭。他也用手指去彈雞母蟲，牠會很快地捲縮起來。他彈阿榮的時候，阿榮卻大聲哭了。難道，他的才是雞母蟲嗎？就是真正的雞母蟲嗎？
「雞母蟲。」
有一次，他在洗澡的時候，他已自己洗澡了，他就用手指自己彈了一下。輕輕的，而後再用力一彈。
「雞母蟲。」
他小聲地說。（待續）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