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眼底的風景

眼底的風景

◎阿布 圖◎蘇意傑

我拿起眼底鏡，調整其上的轉盤，小小視窗裡的瞳孔逐漸清晰。烏黑的瞳仁，裡頭藏著靈魂，在燈光下不安分地跳動閃躲，像燭火。

焦距對準，首先會看到水晶體微微反光，如巫師的水晶球；一些水晶體模糊了，那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有著輕微白內障的徵象，泛著霧氣的水晶球，彷彿婉拒了他人的任意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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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眼底鏡的光線能穿過瞳孔，穿過水晶體，就能在小視窗中看見大半個眼底，泛黃而靜謐，是光最終棲息的底片。只要一把小小的眼底鏡，就能恣意窺視眼底的神祕；那裡有細小的微血管末梢，有經驗的醫師可以一眼看出各種疾病的預兆。雖然關於眼底血管病變的問題在這個醫學昌明的時代，都被直接轉介給眼科去了；然而一些老派的醫師還是反覆強調，眼底檢查是必要的標準理學檢查項目之一。

我是幾近崇拜地仰慕那隻19世紀中葉就發明的儀器，運用簡單的鏡片與光學原理，讓人類目光第一次看進活體的眼底。我喜歡拿著眼底鏡，想像著自己是日治時期的醫師，皮箱裡裝著各種診斷器材，夜裡騎著腳踏車在鄉間出診。在遙遠的年代裡，沒有核磁共振也沒有電腦斷層，醫學就是敲敲叩叩，運用一些設計單純的儀器做出診斷。那時抗生素還沒發明，醫學如清晨雲霧鎖住安靜的森林，還帶有巫醫的血統，草木的香氣。手握眼底鏡，像那是遠古時期傳下來的法器，有著厚實的觸感，殘留神的手溫；彷彿會使用眼底鏡，就能回到那醫學的美好舊時光。

為此，我特地買了一隻二手眼底鏡（即使以後根本沒打算走眼科），並選擇眼科病房做為實習單位。

那些因視力問題而住院的新病人，我都盡量做了眼底檢查。健康人的眼底，視神經盤明亮如滿月，圍繞一圈光暈，幾根枯枝橫過夜空，那是眼底的血管，像一個乾淨晴朗的夜晚。

有些夜晚出現烏雲，那或許是糖尿病造成的出血病變；甚至大片雲層席捲而來，裡頭風雷隱隱，則必須考慮視網膜剝離的可能性。青光眼、血管炎、甚至連顱內壓力升高，都有各自的隱喻；在有經驗的醫師眼中，水晶球背後每一絲天光雲影，仔細捕捉，都可以占卜疾病的未來吉凶。

我遇過一個年輕病人，急性雙側視網膜剝離，他的視網膜在眼底鏡下開了大蓬大蓬的暗色的花。他的病史究竟是如何，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他下床的時候，那是一種在黑暗中緩慢前進的姿態，盡可能延展自己的感官，像冬夜下床赤著腳摸索拖鞋的樣子。他的眼球完好，卻沒有視覺，空洞的眼神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填滿；但他的眼睛仍然張開向著前方，堅定地看著，彷彿一直往前走，就將會穿過隧道，有光在不遠處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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