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逆走

〈史前生活〉

◎賴香吟

順著人潮走，地底不需要方向，只需跟著人潮走。電扶梯等在眼前，我們登踏，浮升或者下降，讓它送我們到另一個空間，另一區人潮，在那裡，人們心不在焉看廣告，胡思亂想，等候依時到來的列車，張開大嘴，把我們收納進去。

一切都可以是機械行為，再如何複雜的結構，我們是訓練有素的狗。沒有車子會撞進來，沒有飛機會掉下來，這是人類給自己造出來既安全又獨裁的世界。年節氣氛未了，捷運站裡的人潮，比往常更多，擁擠著不好聞的氣味，不過倒也感謝這個壞氣味，讓我的自動思緒到這兒暫時停了下來──這是台北，二十一世紀。不是東京，不是九○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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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搭捷運總萌生流浪時空之感，從狀況百出的木柵線，到後來的淡水線、板南線。剛開始，人們不是很信任這些東西，心懷忐忑或試探，列車啟動彷彿脫離現實軌道，不知身在何處。這幾年，彼此互相摸索習慣了，像一部機器吞吞吐吐熱完機，終於快速奔馳起來。因應新的交通型態，台北人改變了出入作息，打扮裝著，以及約會的方式；捷運這個東西，成為年輕人對這個世界之所記憶，與生俱來的一部分。

然而，所謂流浪時空之感，並非意指這些新事新物，引發我新妙奇想，相反的，這些漸漸模仿成真的捷運，觸動我在於一些過去的舊習慣、舊節奏，即便根本無意翻找往事，但只要置身於那些設施，常有密碼會被破解，時光通道自動開啟。明明順著人潮往前走，情緒上卻常有種被推著倒退走的感覺；腳步明明往前，迎面湧現而來的，卻是過去的記憶。

台北新變貌，並非使我預感未來，而是召喚過往。原來，往日重現，未必甜蜜。日前經過信義區，十字路口過街人潮，很有幾分澀谷或新宿街頭氣味。一如多年前預感，台北和東京的確愈來愈像，大至城市地景、商業型態，小至青少年裝扮流行，幾乎如出一轍複製了往日東京生活，惟行走於其中之人畢竟昔我往矣，漫長年華已過。

歡迎這種進步趨勢的人或也不少。猶記多年前到大學老師家中做客，當我們從有線電視台同步收看美國CNN之際，老師愉快說起留美時期回憶，覺得重新看到這些主播真是備感親切。我為什麼不這樣想呢？時間是怎麼回事？時代愈是招搖光鮮往前，我愈是心事重重掉入過去陷阱。在時代來臨之前，我糊里糊塗去了哪裡？回返時又被贈與什麼不可打開的玉匣？島嶼的大鐘，喧譁而強勢地順時前移，但它在我心中顯現的刻度卻是逆時的倒退。我愈在眼前台北生活記起一種舊昔的慣性，便愈感到時間的玩笑。

撥錯的時鐘，搭錯的車，走錯的房間。

杜斯妥也夫斯基說，人活到四十歲便會變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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