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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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假期

2012/06/06 06:00

◎李桐豪 圖◎阿尼默

光線自虛掩的門縫溢進來,門外有腳步走動聲。我醒了,卻仍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時間也許過了一下子,也許過了一輩子,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我只是翻過身,然後,繼續盯著衣櫃,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在潰散的焦距中把木板上的一團髒汙看成大象,就是假期。

電影院內,嘗試安頓自己

賴到不能賴才稍稍挪動身體,伸長了手把門推開,探頭即見我媽坐在沙發上低頭玩iPad,整個客廳都是細碎的鳥鳴和豬叫。「幾點了?」「欲10點啊,」她說:「呷早頓啊。」起身,隨意盥洗後往客廳沙發一坐,茶几上擺著清糜、麵筋、花生和醬瓜,素的。

電視開著,切到監視器畫面,閃爍跳躍的黑白分割螢幕中,車庫裡空蕩蕩的,戴球帽的中年人走過騎樓,小白靠在鐵捲門邊,雄糾糾氣昂昂地把自己蹲踞成一隻人面獅身。幾年前家中遭小偷,我爸在自家透天厝前後門、車庫、騎樓裝了監視器,兩老閒坐家中看電視偶爾聽到樓下有什麼動靜,就轉過台去查看,久了也就產生樂趣,監視街坊鄰里的樂趣。

拿起搖控器切到電影台,用龍祥電影台重播的《嫁妝一牛車》配飯吃,看了半天才知道原來嫁妝一牛車並非如台南人嫁女兒,嫁妝裝滿一牛車,而是嫁妝就寒酸到僅僅只有一輛牛車。電話鈴響,我接起,電話中有陌生的女人聲音問:「李桑有佇咧否?」我愣了一下,答:「伊無佇咧喔。」對方沒說什麼就掛斷。

我媽問誰打的?「打錯了。」我說,「汝昨晚睏有好否?」「攏同款,」我媽手指靈活刷著iPad,頭也不抬地說:「嘛是半瞑就起床了……汝有佮恁爸爸講,愛伊去法會否?」我說有,她喃喃自語說:「一趟路去中壢遐遠,抑毋知找有路否?」我沒搭腔,只是茫然地望著第四台。「汝頭鬃欲去剪剪欸否?」我媽說:「若無,汝老爸轉來看到又擱不歡喜了。」我說好,然後盯著電視一動也不動,人在假期裡反應總是格外遲鈍。非得賴到不能賴了,才艱難地站起來,然後騎機車出門。

天氣很好,冬日斜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星期三下午:路上沒什麼車輛,四、五隻麻雀停在街燈上。寵物店的男孩在門外清洗狗籠,髒汙的水就往柏油路面潑。過午的快餐店半掩著門,黑洞洞的窟窿把聲音都吸進去,蕭瑟街景如乾枯的河床。人人都說老屋欣力,舊宅子借屍還魂改造成民宿書店咖啡館,這城市多的是廢墟可以改造。滿街找著理髮廳,然後一路就騎到全美二輪戲院看《魔球》和《鐘點戰》。

兩部電影其實都在飛機上看過沒有字幕的版本,再買票進場只是想確認自己聽到的跟實際發生的是否為同一回事。非週末的日場電影院結伴者罕見,多的是孤獨者四處散坐。我陷在狹小的椅子,不斷地變換體位,終於找到那神祕穴位來抵住椅背安頓自己,也就坐回自己的少年時光。青春期大把大把慘澹的時間不知如何浪費,唯有一個人在電影院縱情光影聲色。

當然最初不可能一個人的,小時候父親也愛帶到全美戲院,看ET大白鯊金剛和007。米高梅片廠的電影出現那隻吉祥物獅子時,我爸跟我說:「那隻獅子吼愈多聲,代表電影愈好看。」小時候果然當真,片頭出現時認真地數,後來發現是父親騙人的,至此,已學會一個人看電影。

少年藏身黑暗之中,背後一道光芒投映黑框白布輓聯一樣大銀幕,照見他人的生老病死與顛倒夢想。電影院與數學考八分無關,與暑假補考籃球無關,與挫敗的人際關係無關,電影院與世間一切現實和遺憾統統都無關。念大學讀《玻璃動物園》,不快樂的湯姆進入電影院如遁世,看到此段落眼眶一陣溫暖濕熱,心中有種親人重逢的悸動,喃喃默念著:「我也是,我也是……」而小城的熱和懶散也像田納西.威廉斯的南方小鎮。

假期裡看電影,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光天化日進場,再出來已被夜色團團包圍,電影院的光陰總有浦島太郎的時間之感。跨上車正要騎回家,手機響起,來電顯示父親電話號碼,我接起,弟弟在另一頭問我在哪裡,他們要和媽媽去COSTCO幫小白買飼料,問我去不去。「二十分鐘後,在那裡碰頭。」我說。

一家人浩浩蕩蕩逛大賣場,這裡試喝香蕉牛奶,那裡試吃櫻桃,一袋袋的餅乾零食往推車丟,如同辦年貨一樣的熱鬧,等於彌補大年三十父親住院,一家子在醫院過年的遺憾。滿載而歸。一家人聚在客廳,打開電視看鄉土劇,吃零食的吃零食,玩手機的玩手機,看書的看書,我媽當然還是玩她的iPad。那是年前買給父親在醫院消磨時間的玩具,現在變成我媽的專利,她已經打到Level 12-12,拿到八顆金蛋了。

監視器裡,等待熟稔身影

我隨手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準備起身泡茶,扭開杯蓋,一股令人作嘔的酸氣竄出來,我說:「媽,汝這保溫杯攏無洗!」「彼一日,汝爸爸用這杯子飲米漿,雄雄喘起來,送去醫院,就袂記得呀。」我媽說完就哭了。我連忙轉移話題說:「那天很倒霉,跪在那邊被老三扶起來。她怎麼敢來?」講到大伯外面的女人,大夥都笑了。八卦永遠讓人振作,於是一大家子開始講鳳飛飛林書豪Makiyo,講家族誰誰誰有外遇,鄰居誰誰誰不想幫媳婦帶小孩,要他們搬出去。

電話又響了,眾人面面相覷,「汝去接,今嘛電話我攏莫愛接。」我媽對我說。「弟,你去接。」我又對我弟說。我弟拿起電話對著話筒咿咿哦哦,掛上了,然後說姑姑說高雄有個三時繫念法會,要父親明天下午去聽經聞法證得果位。

「今日去中壢,明天高雄,這樣一連串的法會,爸爸受得了嗎?」我弟問。「他現在會瞬間移動,不一樣了。」我說。「好了,攏去睏啦,明早攏愛上班上課啊。」我媽打斷弟弟和我的對話:「汝明透早欲坐幾點的車去台北?」我說明天一早搭客運上去。她提醒我明天出門前別忘記上樓燒香,跟爸爸說要去台北了。我說好,然後就拿起遙控器把電視切到監視器畫面。一家人無言盯著閃爍跳躍黑白分割螢幕,恍恍惚惚迷迷糊糊,看著戴球帽的中年人走過騎樓,看著小白靠在鐵捲門邊把自己蹲踞成一隻人面獅身。只要心裡不相信,嘴裡不承認,爸爸就會再度走進監視器裡。

我們這一家總有一天都會變成《驚魂記》裡面的安東尼.柏金斯們。

刷牙洗臉進房,虛掩著門,正要上床,腦海突然閃過米高梅的獅子,伏在桌上連忙打開筆電上網Google,竟然看到這樣的文字:「1957年到1960年,是吼三聲,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前方,1960年又改為頭向右扭轉了兩下,吼了兩聲,另外在電影《賓漢》中則是一動不動毫不出聲……」原來我爸爸沒騙我,但我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說他是對的了。躺在床上悵然地盯著衣櫃,認清木板上的大象不是什麼大象,那就只是一團髒汙而已。熄燈,把虛掩的門完全地關上,讓自己留在完全的黑暗中,喪假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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