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王爺的臉譜

2012/06/10 06:00

王爺的臉譜

◎施柏榮 圖◎吳怡欣

島之南濱,見陽。幾天前的早晨,爸換上新購的黑色西裝、繫上橘黃色領帶、穿上刷得油亮的皮鞋,一切梳理整齊,準備和姑丈遠行。記得爸出門前跟我說:「我要到國外辦一些事情,趕緊把事情辦完之後,很快就會回來了,這幾天,你放學之後,要記得先回到家裡,在神龕前斟三碗酒、點上三炷清香,再到院子那餵完Toro之後,晚一些再過去你姑姑家裡吃晚飯,我放了五百塊在客廳的小几上,三日後端午,記得到鎮裡的青草店買幾束菖蒲、艾草,掛在門外,兩天之後再拿下來,這些、這些都要記得,知道嗎?」也許,爸還說了許多事,只是都不太記得了。爸出門之後,我在院子的竹椅上坐了下來,Toro搖著尾巴走近我,作勢要我摸摸牠的頭。風吹過,我看著媽幾年前栽的茉莉花搖曳著,心想,時近6月了,也許過一陣子之後,院子裡就會開滿清香的白色花朵。

全世界最美的事物

爸不在的這幾天,沒有人大聲地催促我洗澡、睡覺,少了喧囂,安靜卻令人窘迫。突然想起放在櫃上的舊時的三本相本,我將它們拾起。時間之河,彷彿在相本裡頭積累了許多回憶,那朝中心逐漸泛黃、泛紅的相片,提醒著我,這些都已是去時舊日。我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第一張相片,後方是一間廟宇,廟宇鑲上了鮮豔的交趾陶,有青龍、赤色的鳳凰,還有人戴著官帽,騎著麒麟馬躍於火焰、海浪之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應是爸帶著媽媽、姊姊、妹妹還有我一同到小琉球島遊玩拍攝的相片,那已是十多餘年前的事情了。爸,相片中您抱著仍襁褓中的妹妹,身高已達您腰際的姊姊站在您的前頭,將手壓在帽緣,以防帽子讓強勁的海風吹走,媽媽手牽著我,與我站在後頭,她的裙襬在風的拂吹下微微地飄搖,我則踮著腳尖,露出上排零落的牙齒笑著。那是身著短袖衫的夏天。

爸,你說琉球島上多廟宇,是因為島上之人多漁作,早年漁作的船隻、設備不如現在精良,常有人早晨「出漁」,在海上遇見風浪,讓海龍王給帶走,成了新編的蝦兵蟹將,在島上等待的家人,為了祈求「出漁」的夫君平安,於是在島上建廟,廟前掛滿了紅色的燈籠,希望藉以給予「出漁」的家人光亮的指引。爸,你知道嗎?你早些年也隨漁船奔走於海洋的時候,媽雖然信仰十字架與耶穌,然而在你不在時,她總會帶著我到家附近的宮廟上香,媽對我說:「你要跟王爺說,你爸爸現在出海去抓魚,在宜蘭、蘇澳一帶,現時多風颱,請王爺要多多照應」有時,閉上眼睛向王爺述完祈願之後,我就會張開眼睛看看旁邊的媽媽,媽媽手上不拿香,卻雙手合十,喃喃地禱念著,爸,記得從前常聽見你說,媽媽的眼睛是全世界最美的事物,當我看見媽媽為你的遠行擔憂,如此真切地向上蒼祈求之時,那眼神是如此地深邃、祥然,彷彿月光下靜謐的海洋。

第二張相片,我身著藍白條紋相間的制服,頭戴黃色的鴨舌帽,胸口掛了一朵紅色的小花。爸,你還記得嗎,這是我畢業典禮時所拍攝的相片。這時候的我,已經漸漸地長高、長壯了些,皮膚也比起小時候要來得棕黑了些,就連頭髮也鬈曲了些。爸,還記得小學的時候,我時常問你,究竟我黝黑的皮膚、鬈曲的頭髮是遺傳自你,還是遺傳自媽媽。起初,你總笑著說不清楚,也總說:「南方的日比較炎,皮膚烏黑是很自然的事情,黑才表示勇健啊。」只是,還是小學生的我覺得奇怪,為什麼同在南方居住的同學們,他們的皮膚卻隨著年紀愈來愈白呢?爾後,爸只要聽見我問這個問題,他就僅是輕輕地聳聳肩,似乎想要告訴我,早點放棄這個想找出答案的想法為好。

有時候在學校裡遇見老師、遇見同學,遇見我之時,他們常會隨口問道:「你是不是自靠山的來義鄉搬來這裡念書的孩子呢?」、「看你的臉孔應該是原住民的小孩子吧,那中文好不好、看不看得懂呢?」、「那爸爸是做什麼的呢?是不是喜歡喝酒呢?」、「那媽媽在做什麼呢?平常會不會在家裡輔導你的功課?」、「……」、「……」諸如這樣的提問很多;爸,你知道嗎?起初聽到這樣的提問時,我都會試著努力地回答說:「我不是原住民的小孩,我是王爺的乾兒子」、「我爸爸他喝藥酒補身,在海裡抓小卷仔」、「我媽媽她大學畢業,英文很好喔,常教我拼很多英文單字」,不過,每當說到媽媽是大學生的時候,總有人會再接續問道:「媽媽大學畢業喔,這麼厲害,是在哪裡念大學啊?台北、高雄的師專嗎?」我回答說:「媽媽還沒有來台灣的時候,在菲律賓那邊上大學,媽媽說,她們那邊的老師都是用英文上課的。」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每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問的那一方,無論是老師、同學,還是同學的媽媽,他們總會先掛上一抹微笑之後,然後留下一段時間不短的無聲。後來,再長大一些之後,我才知道這種突兀空白的感覺,喚為「尷尬」。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有人向我發出相似的提問時,我就直接回答說:「我是原住民啦,爸爸是魯凱族的!媽媽是排灣族的!」、「我阿公以前還在台東那邊當頭目,身上帶著一把好大好銳利的刀!」小學時候的我,心想,反正,你們這些「麻瓜」也不曉得我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相片中的女人穿了一件鑲著花朵的洋裝,一手拿著花束,一手搭著我的肩膀,她黝黑、清瘦的臉龐掛上了美麗的笑容。

這是媽媽。我的媽媽。

第三張照片,背後是家鄉的漁港,以及新建的巨大橋梁,還記得當年這座橋梁通車之時,有好多來自台北的官員前來剪綵,鞭炮放得震耳欲聾地,彷彿海裡的魚兒都會因此而驚嚇不已。相片中的我,嘴唇上方,已生了淺淺的鬍鬚,應該是幾年前上國中之時,所拍攝的相片。爸,你說這時候海上抓小卷仔,生計已不若以往來得要好,媽媽這個時候,也到姑姑家幫忙販賣夜間上岸的漁獲,以多獲一份微薄的收入。

還記得國中時,長我幾歲的大頭仔表哥,在附近的五福王爺廟踩藝陣,有一年,宮廟那的陣頭少了一位家將,大頭仔表哥問我要不要來學踩陣頭。學踩陣一年之後,終於可以「開臉」,可以隨著陣頭在神明生辰時節踩街、遶境。大頭仔表哥說:「咱是五福大帝公的部屬,咱踩陣頭,就是要做大帝公的護衛,負責驅趕妖邪鬼怪,讓住在鎮上的人們可以住得平安。」印象中,爸,你不希望我學踩陣,你說跟隨別人踩陣,會沒有時間可以靜下念書。只是爸,你知道嗎,我喜歡在臉上繪上臉譜,因為繪上臉譜,在街上遶境之時,許多人看著我,我知道,那時候別人看見的,不是擁有黝黑、深輪廓臉龐的我,而是王爺的家將。

嘗試著擦掉些什麼

第四張照片、第五張相片、……、第二十張相片,這天夜裡,我獨自一人看著相本直到深夜。翻看相本的動作,像是在壩底掘洞,一鏟、一鏟地深掘,起初引來的細流涓涓,深掘之後,才覺回憶如洪難止,令目睹之人思而難抑。

隔天早上,我騎腳踏車到學校上課。下課之前,國文老師將上禮拜作文作業發下。一個一個地唱名,要同學們一個一個地到講台前領取。當她叫到我名字的時候,我已經不記得老師在這段時間裡說了些什麼,不過,依然清晰的是那同學突然大笑,爾後又突兀地轉小的聲音。

之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開作文紙,作文紙的後方,老師用了紅色字體端正地寫著:「作文中最後的一個段落,寫得全不對題意,希望能夠全部擦掉改正之後,連同這禮拜的作文作業一起補交,請記得所敘述的文句不可以悖逆傳統風俗倫理。」同學們突兀地轉小的笑聲,以及老師端正的評語,許多、許多、許多,並未讓我感覺到意外。隨後,我將鉛筆倒轉過來,用另一頭的橡皮擦拭著最後一個段落。作文的題目是:〈我最想做的事〉,那段落的最後一句話,我寫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到韓國做整形手術,把皮膚漂白、把頭髮燙直,然後換一個名字,留下媽媽,換一個爸爸……」也許是橡皮沾染上了削鉛筆時掉落的鉛粉,黑黑的,怎麼擦也擦不淨,所以就更用力地擦,直到最後的段落成了黑漆漆的一片。筆跡,雖然不見了,卻還是能夠見到筆尖捺入紙張的溝痕,溝內沾滿了黑汙,像極了身上洗不去的垢。我見紙上烏黑難拭,索性拿起橡皮擦,不斷地來回擦拭著手臂的皮膚,嘗試著擦掉些什麼,因此就用力地擦、用力地擦,有那麼一刻,我終於把黝黑的皮膚擦去,看見一層粉白色色澤的皮膚,喜悅著。然而,不久這層皮膚逐漸轉為粉紅色的色澤,最後微微地滲出鮮紅的鮮血。

晚上到姑姑家吃晚飯之時,將她的筆記型電腦拿到餐桌上來,說姑丈要將這幾天與爸爸在越南拍的相片,用網路傳送過來給大家一起看。電腦螢幕上,一時間出現了好多清晰的相片,只是相片的背景,並不是風景,我看見爸爸在飯桌上,嘴角掛著笑容,旁邊坐了一位陌生的女子,下一張相片,也是旁邊坐了一位陌生的女子,再下一張相片也是、下下張相片也是。姑姑靠了過來,對我說道:「這些阿姨的皮膚這麼白亮,眼睛也大,你可以看看哪一位,你比較喜歡,我們可以打電話到越南給你爸爸,跟他說,你比較想要哪一位阿姨來當媽媽。」我點點頭笑了,卻不語。

爸,你知道嗎,這是你離開的第七個夜晚,也是媽媽、妹妹離開台灣之後的第一千七百零五天。你知道嗎,在高雄念書的姊姊昨天下午曾打電話過來,問我說媽媽栽種的茉莉花開了沒,我跟她說,也許是天氣還不夠暖,所以會晚些開吧。●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