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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守靈之味
守靈之味
◎周芬娜 圖◎王樂惟
有時你真是不能不信：世上真有靈魂和心電感應的存在，一直到你至親的人去世為止。在寒冬裡為亡母徹夜守靈雖然睏倦，我卻感到無比的寧靜祥和，好像真的有母親的靈魂為伴一般。那夜經過法鼓山師太的念經超渡後，看著母親安詳的遺容，我覺得那一生痀勞的母親，真是脫離了人生的苦海，到美麗的天堂裡安息了。
讓美食療癒著我們
我的娘家在南台灣的屏東縣潮州鎮，靠近香火鼎盛的三山國王廟，以往過年時，母親都要領著我們幾個兒女，穿新衣戴新帽的，一起去廟裡祈福拜神，祈求一年的好運。三山國王廟口有炒粿條、乾拌意麵、清蒸肉圓、生炒花枝、烤香腸、木瓜牛奶、藥茶等著名小吃，是我兒時每日流連之處。
我那天和老公為亡母守靈到半夜2點，不免腹飢，只好走到久違的三山國王廟廟口覓食果腹。我這才發現經過經濟不景氣的衝擊，廟口仍然熱鬧滾滾，食客不絕。比起美國小鎮入夜後的寂寞荒涼，真是一種強烈的對照。那家意麵攤每天經營到半夜3點，兼賣泡麵，給一些「夜貓族」果腹墊飢。休息兩個小時後，他們清晨5點又再度開張，賣起剛出爐香噴噴的豆漿油條，給一些「早鳥族」當早餐，全年無休，典型的7-11台灣庶民精神。
母親信佛，我們守靈期間齋戒吃素。我只點了一碗泡麵加蛋，加了一些青碧的小白菜，也吃得津津有味。惦記著老公一個人守靈沒伴，只好快快地吃完，再從廟口走回娘家，發現老公正裹著一件厚大衣，戴著毛線帽和手套，坐在靈堂打盹。母親的靈堂設在家門口，室外溫度只有攝氏十度左右。我趕快叫醒老公，教他也去廟口吃一碗熱騰騰的泡麵，暖暖身子。
老公去吃泡麵後，我在朦朧的夜色中一個人守靈，卻沒有任何孤獨之感。街旁仍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母親在遺照上笑得甜美，四周環繞著親友送來的各式花圈：百合、海芋、蝴蝶蘭、康乃馨、劍蘭、菊花……雪白淺紫粉紅嫩綠的，都是她生前最愛的花朵，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或許母親能以這樣的形式跟人生告別，正是一種幸福？
怔忡冥想中，老公已吃完泡麵回來，又陪著我守靈。凌晨3點了，寒氣更深，周遭陷入一片寂靜，我們小倆口不禁又打起盹來，進入半昏迷狀態。這時剛睡飽的小弟，正好自動下樓來代班，殷勤地說：「請大姊、姊夫上樓休息吧！」我頓覺那平日很可惡的小弟，變得非常可愛。我們上樓後剎那間陷入夢鄉，直到早上太陽刺眼時，才又各自醒來，下樓去吃早餐。我家的印尼女傭Nita，適時端上剛燉好的稀飯，配著兩樣爽口小菜：清炒茭白筍、皮蛋豆腐，不禁感到她的勤快與貼心。
母親的靈柩停放在家中十天後，才火化下葬。在那期間，我們六個平日散居五湖四海，偶爾鬧點小意見的姊弟，突然變得親密和諧起來，自動與兩個女婿，幾個孫兒、外孫等人，組成了一個小團隊，輪流排班，廿四小時為她守靈。不能親自來參加的三妹夫Rick，也送來了花圈奠儀。我們等於來了個家族大團圓，氣氛溫馨舒適祥和。
我娘家其實住不下那麼多人，我們夫妻倆住在高雄的姿妹家，宜妹一家人也暫時住在那裡。我們三姊妹常一起吃早餐，有了不少相聚談心的時光。宜妹親手研磨烘焙屏東咖啡豆給我們振奮士氣，我去高雄市政府旁買吳寶春的麵包、鳳梨酥來給大家驚喜。我們這個著名的「美食之家」，仍如此讓美食繼續癒療著我們，苦中作樂，平安地度過那個十分特殊的非常時期。
姿妹要上班，還要統籌葬禮。我們每天多得靠宜妹開車，接送往返於潮州與高雄之間，單程一小時。從台中回來的伶妹，和從美國費城回來的青妹，與小弟、爸爸一起住在潮州的娘家，我們從高雄抵達時，她們通常已準備好飯菜、點心，給我們當午餐。青妹帶回一些英國茶、巧克力餅乾；宜妹也下廚露一手，做幾道青蔥炒蛋，紅燒豆腐等……素菜給我們充飢。
我不禁感謝母親生了我們這幾個至親的手足，可以在那樣的非常時期，共同分擔責任與哀傷。不像某位身為獨子的朋友，不時怨歎他的歹命與孤苦伶仃，必須獨自扛起照顧老病雙親的重任，煩惱自己會先被壓垮。
傳承使靈魂不滅
母親在六年前就中風癱瘓，後來慢慢地陷入昏迷，只好住在安養院中，由專人照顧。遠隔重洋的我，過去常在恐懼中等待著她的死亡，不知道它將以何種形式降臨。怕自己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怕自己來不及送她最後一程。故鄉陸陸續續地傳來她的消息：她不時地感染住院急救，又治癒出院。每次住院時總讓我憂心忡忡，但下定決心要買機票回台看她時，她又出院了。去年的耶誕節下午，她終於不敵病魔，在感染後病逝於醫院中，享壽八十，當晚還託夢來向我告別。
我耶誕前夕就已接到宜妹打來的越洋電話，說母親因感染住院，數日後轉成敗血症，一度心肺衰竭，打強心劑後暫時恢復呼吸心跳。那夜我憂鬱恐懼，幾乎無法成眠。次日我揪心揪肺地在家裡等消息，下午3時半宜妹終於又再致電，泣不成聲，說媽媽打強心劑後全身抽搐，痛苦非凡，醫生要她做個決定：是否放棄急救？我聞訊後淚如雨下，做出了我這一生最困難的決定：媽媽已受苦受難了六年，就讓她平安歸西吧！
沉重的心情，使我立刻取消了朋友的耶誕夜派對邀約，並想取消我次日主持的廣播節目。我不停地哭泣著，同時感到筋疲力盡，很想好好地睡上一覺。我吃了加倍的安眠藥，終於得以成眠。在凌晨似醒非醒時，我居然夢見了媽媽。她看起來只有三十幾歲光景，穿著深紫的絲絨禮服，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年輕又美麗。她笑得很燦爛，跟我們五個姊妹在一個優雅的庭園裡野餐。那個庭園有著剪裁齊整的小樹，金黃圓綠的，像是我在美國的家園。我還記得媽媽那件豔紫的絲絨禮服，是我陪她去故鄉的布店裁剪，再請專業裁縫量身縫製的，襯著她嬌嫩的肌膚雪白如玉。
媽媽是特地來跟我告別，告訴我不要再悲傷嗎？我這才從悲傷中平靜了下來，耶誕節當天圓滿地主持完我的廣播節目，訪問完我的嘉賓，次日才在老公護送下，回台灣幫忙辦後事。辦完媽媽的告別式後，我們小倆口在台灣住了一陣子，在附近走走，看看朋友，並採訪了幾個名人，諸事順遂，感覺很有收穫。
無巧不成書的是：弟媳婦在媽媽去世兩天後剖腹產，產下一個可愛的小女嬰。當時她雖還看不出長相，卻使我們驚喜莫名：這是我們周家期盼已久的第一個孫女兒啊！大伙兒高興之餘，一致將她取了個好名字，把她當成媽媽的再生，好好地疼惜照顧。最近看到宜妹傳來的電腦照，四個月大的她長得當真跟媽媽一模一樣，連笑容神情都酷似，令人不禁想到「轉世投胎，再世為人」等靈異現象。我也衷心感到安慰：人死雖不能復生，卻可以傳承。肉體只是一具會腐朽的臭皮囊而已，唯有靈魂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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