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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夏天的方法】4之2 － 散熱
◎蔡逸君 攝影◎王志元
【過夏天的方法】4之2 － 散熱
就比方溪水，在台北，你走了方圓五百公尺卻依然找不到可以把腳伸入的河流或池塘，連溝渠都蓋上了蓋。你有百貨公司，有連鎖咖啡店，有十步一家的超商，至少你可以關在家裡吹冷氣，把熱散出去，給別人，像散播你的愛。
【過夏天的方法】4之2 － 散熱
你通常是把多餘的愛、用不到的愛才送給別人，這城市不得不更熱了。
【過夏天的方法】4之2 － 散熱
也可以把衣裳變薄，褲腳裙襬縮短，胸前背後鏤空，如果恰巧你有很深的事業線，無分男女都在熱烈追求的那條深溝，你的熱會散得更肆虐更狂放。有時汽車展，有時電腦展，有時酒館舞廳KTV徹夜未眠，有時從捷運站湧出的人潮，有時假日你以為到開闊的郊區但還是煩熱一堆，車滿山曠野地塞，如同野薑花開，濃香妖媚熱力四射，讓你渾身流汗，悶且騷。
你有土產熱銷的芒果冰，有進口Häagen-DazsMÖVENPICK明治冰淇淋，有珍珠奶茶泡沫綠茶，有台啤青島啤麒麟啤百威啤，你有遮陽傘有太陽眼鏡有防曬保濕霜，要的話你也可以在頭頂裝個風扇像小叮噹。但同時間尚有炸雞排炸花枝炸臭豆腐，有新開的麻辣火鍋日式火鍋韓國烤肉特價中排滿人龍，火跟油全速燃燒，排氣風扇隆隆，你也跟著隆隆發燙。
城市本身就是發熱體
你看見大太陽下趴躺在車站廣場上，手腳綁著假假的血汙繃帶，嘴邊擺放裝著零錢塑膠盆，對你不斷點頭如啄木鳥般的一名漢子，你熱得沒法分給他一點冷冷的銅板。
你想心靜自然涼，去拜拜佛陀觀世音菩薩，去跪在媽祖恩主公五府千歲前，庭埕裡香火興旺煙霧繚繞，誦經鐘聲齊鳴，你心念南無阿彌陀佛一次兩次三次，台語ㄛ密陀佛十回百回千回，終於喃喃中恍惚失神，進入茫茫境界，誦出了一句蜜絲佛陀，眼前全是刷長的睫毛膏跟五彩繽紛的眼影。你愈想靜就更靜不下來，你愈不去想的事就更爬上心頭，這已不只是熱，是熱鐵皮屋頂上的一隻貓，叫燙呀。
去美術館賞畫，抽象使你混亂瘋狂，寫實令你黯然神傷。去聽名家演講，很好笑的講得聽眾鬧哄哄一場，很有深度的講得聽眾一一提早散場。去電影院總該沒問題吧，那裡冷氣永遠太強，你在黑暗中期待，期待光，但銀幕亮起來時，你在大師的影片中打瞌睡，復又在耗費鉅資的好萊塢大片打殺血肉模糊中被身歷聲驚醒，一是魂飛，一是魄散。
去健身房，去瑜伽工作室，去精油推拿，去腳底按摩，去香噴噴的沙龍護膚美容，讓皮肉愈來愈白皙愈緊緻，等待時間來將它曬得更皺曲更黯淡。
要不你去公園涼亭下，你去躲雲下，躲大樓陰影下，躲地下道內，可那裡擠滿了失業者跟流浪人，你卡不到好位子。
躲到汽車旅館抽菸是個不錯的主意，你公司的吸菸區在沒屋頂的樓頂，除了熱氣還偶爾會碰上老闆的火氣。躲到虛擬遊戲機裡更妙，但小心這種方式不要過度沉迷，有時待太久那地方，你會感覺自己像躺進了一具上好福州杉棺材板內那樣的太過冰涼。躲進情色或情色遊戲裡更是，一塊火燙的冰，散不了熱，消不了暑，放哪都會起水泡。
你走投無路了，這城市熱得虛無飄渺，無處發散，它本身就是發熱體，包括你自己。
於是你開始幻想一趟旅行，去巴黎遊塞納河，去雪梨看歌劇院，去北海道打高爾夫球，去杜拜划浪板玩風帆，去北京長城登高望遠望古，幻想遠離這座城市無明空乏的熱。於是你真的去旅行，在法國吃麥當勞，在澳洲喝星巴克，在日本逛7-11，在沙漠呷可口可樂，在中國大陸排隊等廁所，跟在台北時完全一模一樣。熱就是熱，太平洋的風吹到哪裡還是太平洋的風，地球熱到每個人的頭上三尺都有一抹烏雲，卻下不了一場及時雨。
你想到網路購書後久未曾去走逛的書店，那裡應該是萬無一失了，書總是那麼安安靜靜地，比水冷風扇比變頻空調還有效地散去你的虛火躁熱。你走進去，沒有書，只有流行時裝百貨。你搭電梯上樓，依然沒有書，只有餐飲彩妝髮廊。終於你找到角落裡的書店了，滿坑滿谷的書，翻開書頁一看，還是只有流行百貨時裝和餐飲彩妝髮廊。
怪怪，這種熱，該如何散。
爬進樹冠層中的童年
你是沒辦法了，台語說是沒法度，更精準。
這種沒法度的熱，註定讓城市像燜燒鍋一樣把一切物件悶得糜爛，等一切爛透，怪怪，人們便不覺得熱了。就比方政客，黑錢多幾個拿後，人們便習慣了，冷水煮青蛙。
好熱的怪，好怪的熱。幾乎所有一切都被人們粉飾掩蓋，比方溪水，你找不到可以奔跑下去浸涼的河岸。
你是被熱逼瘋了，只得在大馬路上奔跑起來，三百公尺後轉向，筆直地朝著紀念館公園裡的一棵大樹而去。你穿過車陣，你鑽過人群，你翻過圍牆，漸漸地靠近那棵樹，你覺得體表的熱慢慢散去。大樹就在眼前了，你脫掉鞋子，脫掉衣物，脫掉身後觀望議論的眼神人語，你赤裸裸地抱住這棵大樹。你開始往上爬，樹身粗粗的表皮摩擦你的肌膚，涼麻麻地，你愈爬愈高，爬進樹冠層中的葉叢裡。
你永遠記得童年那個夏天，乾旱，連水圳都沒有水了，你常去浸泡的水田灌溉渠道更是乾裂見底。熱呀，你昏昏沉沉地跑回家，快速地爬上一棵歲齡五十的龍眼巨樹，找到熟悉的分叉枝幹，喘口氣安穩地躺下來，閉上眼睛睏中晝。
起先你以為是蟬或蜥蜴在頭頂上撒了泡尿，臉上飄落絲絲涼涼觸感，睜開眼睛，烈日炎炎，但你全身涼爽無比，你感覺被什麼包容保護著，胸臆放鬆舒暢。仔細地觀看四方，你看見老樹從葉脈中竟散發出如毛如霧的水氣，所有的樹葉都張開了呼吸孔道，噴出清涼水霧包圍著你，真是不可思議的景觀，你將一輩子不能或忘。
散熱，前提是你要會爬樹，而更重要的是，你要有大樹可以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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