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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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婆娑之島

2012/09/04 06:00

圖◎張韻明〈綠光奏鳴〉30F,2009。

◎平路

金色的河流

福爾摩沙的歲月,在揆一記憶裡飛快地流動。有一年,他從大員往東,沼澤深處,藏著一條閃金光的大河。

騎馬穿行,過了那條河,然後是縱谷、淺灘,水紋中,看得見嵌進岩層的礦脈。經過一片針木林,山下又是一片茂密的闊葉林,一路現出不同的林相。高而直的樹幹底下,停下馬,他在心裡對著林木盤算,運回阿姆斯特丹,砍下來可以做房子的梁柱,最大的幾株還可以做遠洋船的桅杆。

過了一處覆滿芬芳野花的鞍部,山脈愈發奇拔,從海平面插入雲端。再走一段,地勢險峻起來,山底下的溪谷怪石嶙峋,急流轉彎處,溪水翻騰,白湍中夾帶翻滾的礫石。

那是他一生精力最充沛的年月,揆一在河的沿岸來回過許多趟。這一次,身旁是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低下頭,他在探勘的紀錄裡寫著,「順著河流,山底下出現肥沃的沖積扇,在福爾摩沙,每年10月到第二年3月颳東北季風,5月到9月,吹起溫暖而潮濕的西南風。」他又寫著:「若不是親身探勘,怎麼能夠想像島嶼多樣的地貌?這些年來公司派過來的傳教士,專長是繪製地圖,誇口自己長於測量,但精準的常是細部一隅。至今,還沒有人繪出福爾摩沙正確的全圖。」

再一回神,揆一眼前是島上濃密的綠,綠得讓他透不過氣。

白雲在天際飄,山峰插在雲裡,河流像蜿蜒的飄帶,繞著暮色下閃爍微光的海岸線。複雜的地形像一座迷宮,足以讓外來的統治者迷途、讓外來者走不出去。

他依稀記得那個隱喻,是警告嗎?替這島嶼命名的葡萄牙水手,風浪中撞上暗礁,回航的船隻擱淺,困在沙洲上找不到歸路。

經過一段平緩的河谷,他騎馬向高處走,濃密的樹蔭遮住陽光,落下攀援的藤蔓。沒有路的茂林裡,麻豆社的嚮導用腰刀砍出一條小徑。跟著嚮導向前,山路非常崎嶇,他揮揮馬鞭才能跟上。眼看嚮導往前直衝,他夾緊馬肚子,馬匹一陣疾行,他額上的汗順著帽沿滴下來。腰上的汗濕了褲子,隨綁腿流進靴子裡。揆一吃力地跟在嚮導後面,他意會到麻豆社男人勇健的腿力。麻豆社一度被稱做「最強大的部落」,這曾經讓蒲特曼斯吃足苦頭的一族確實是最好的戰士。

嚮導帶路,在樹叢之間跳著走,比山貓還要矯健。

揆一在馬背上一路顛簸,四周的蕨類正散放各種異香。樹上掛著碗大的紅花,豐碩多汁在等人吸吮。神祕的形狀,讓揆一想到飽滿的紅唇,想著,他感覺到絲絲的暈眩。

望著嚮導裸露在陽光下的褐色皮膚,這時刻,揆一想要脫掉上衣。解開脖子上第一顆鈕扣,又停住了,嚴謹的個性讓他怎麼樣都忘不掉身分。他是行政長官,在外面代表公司。他告訴自己,怎麼樣都不應該在人前解開扣子。

跟著嚮導,他的馬涉入一條河。

下一刻,一串串響雷從空中劈下。

馬奔跳起來,他的靴子倒吊在馬蹬上,一頭向下栽進泥水裡。要不是嚮導動作快,拉住韁繩,撥開他的馬蹬,他當下就會在河裡喪命。「你不該進來這裡,祖靈生氣了,你不應該進我們林子。」嚮導嘴裡嘰咕著,扶揆一坐回馬上。那一分鐘,揆一突然記起巫師告訴他的神諭。

「河岸上,你將遇見我們的女人。」那一次,祭典的場子裡,揆一迷糊地聽見巫師這樣宣告。

巫師預見的,難道是他接下去的翻覆?

第二天,想要試試水性,揆一支開嚮導,一個人上了竹筏。

竹筏順著水流漂,水很靜,望得見水底的魚群。他倚在竹筏上看風景,突然一個轉彎,上游的水急沖而下,他的竹筏撞向堆疊的石頭。他撐竿,想要繞過那個險灘,豆大的雨點落下來,一時山洪暴漲,竹筏在河水中裂成兩半。

倉皇間,他掉進水裡。後來他浮上水面。水很急,他試圖用手抓漂過來的竹筏碎片,滿手都是滑溜的水草。

後來,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岸邊,眼前一對裸露的乳房,水珠正從乳溝之間滴下來。她是救了自己的女人?

床邊几上,鵝毛筆上蘸了墨水,燭光下,他想要叫喚那印在心版上的名字,「娜娜」,他喃喃念著。

娜娜,這唯一的名字,他不能在清醒的時候寫在紙上。

當時,他只是僵在那裡。

望著他,她吃吃地笑。

她幫他鬆開鈕扣,拉住濕透了的袖子,脫下他的制服。

像安慰受驚的孩子,她的手臂伸向他,撫摸他的前胸。

他渾身顫抖著,因為冷?因為驚嚇?因為貼在身上的濕衣服?也因為突然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念頭?

她幫他把額上的金頭髮撥開,按住他的頭,放入自己的乳溝中間。

慢慢地,手腳暖和起來,他開始回應她的動作。

他感覺到她的皮膚、她的氣味,乳溝中有細沙、有汙泥,還有長長軟軟的水韭菜。從她身上,他嗅到樹葉與黏土的味道。

他試著往深處探索,手臂伸向她的大腿窩。他動作很小心,擔心弄痛了她。

幾百年後,文明的現代人會說,發展到這一步,兩人間需要很好的默契。先以語言開始,有機會開口試探……若是語言得宜,貼切的話說到心坎裡,下面才可能繼續進展……進展到約會階段。

關鍵的是默契繼續與否?接下去,在約會的餐廳,兩人隔著一張檯面對坐,盯住菜單來解除尷尬。接下去,餐桌上前菜的滋味、酒精的度數、還有忽明忽滅的蠟燭光,都可能是默契能否增長的關鍵。好像精細的齒輪,一點錯亂不得。提問要恰到好處,才能夠嵌入另一個人所預想的答案。交談時候,就連眉眼之間的表情也需要默契互動。

某些場合運氣特佳,酒精發揮助興的力量,在餐桌上已經開始進一步試探:從研究掌紋開始、從閱讀手心開始,端賴指尖的觸感符合雙方的預期……等到躺進臂彎裡,手指穿越衣服,終於進入雙人舞的主旋律。在關鍵時刻,肢體更需要彼此配合,敏感度上相互應和。最後一步步接近高潮,那是文明年代男女關係的必要步驟。

在福爾摩沙,一條河的河岸。西元1659那年夏天,那一刻只是直覺、只是氣味……或者,只是某種母性的憐惜……女人帶領躺在她旁邊的男人,順著大腿窩黏膩的那股甜香,探索她身體每一處縫隙與皺摺。

後來,她教他貼著她的後背,把她的臀部抵住。兩人側躺在地下,像重疊在一起的蟲蛹。姑婆芋的大葉子底下,靜靜地,釋放出兩個身體最深處的震顫。

許多年後,揆一仍然記得,那條河畔,凹凸的兩個身體怎麼樣緊密相合!

他們身邊,河流嗚咽著,沿河的樹蛙在高唱。寬尾鳳蝶在草叢間飛舞,貝殼發出奇幻的螢彩……他們身邊是大河的分支,但他卻無從知悉,多年以後,那條河的分支將改道注入台江,造成「台江內海」淤積,而大員港埋沒在汙泥中,船舶進港的水道看不見了……

這一刻,揆一忘記探險的使命,忘記此行目的在沿河床尋找金砂。濕潤的水道裡,在沙洲與沙洲的空隙之間,他充滿激情地向前探索。指尖的神經末梢在導航,一回又一回,傳遞給他來自另一個身體的神祕訊息。

後來,他一遍遍地回想,在監獄裡,在流放的島上,在阿姆斯特丹臨靠運河的小樓上,思鄉病一樣,他努力想要記起娜娜身上每一處神祕的溝迴。

他徘徊在過去,由著記憶回到那難忘的瞬間。幫他脫下制服,用手指梳順他耳後的鬢髮,娜娜拉他進懷中,把他的額頭放在雙乳之間,好像在哺育一頭受傷的小獸。

伸出手,他開始輕觸女人棕色的肌膚。

當時的夢裡有一條河,他向女人游過去。感覺上,進入的是一條安靜的河道,而他在她的身體縫隙中匍伏向前。

怕的是他從熟睡中醒來,睜開眼,女人不見了。

當他在水面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坐在河岸上的女人,女人不在那裡。

他跳進河中潛泳。

從水底浮上水面,他睜開眼睛,女人又回來了,坐在石頭上等他。

他抱住她,感覺上有短暫的勃起。他們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天很藍,看得到椰子蟹在樹上爬行,高高的樹梢掛著多汁的果實。

後來,他靠著她的肩膀歇息。娜娜不時摸摸他胸膛,撥開濃密的毛髮,吸吮黏在胸毛上的汗珠。指指她自己的心房,不用發出聲音,他知道是喜歡的意思。

愛人間無須聲音。他們相處,話語從來不是障礙。更何況他會聽少許西拉雅族人的語言。

然而,娜娜像島上的水流,湍急無定。他從來不知道娜娜什麼時候出現,下一刻,還會不會回來?

是他的幻覺?一雙腳潛進他帳篷,娜娜又來了,他們有歡愛的片刻。

那次,他是從虎尾壠沿笨港溪,攀上幾座山,穿過短促的一條河,朝向一大片沙洲,他支開嚮導,在河的分支處與部屬分途。

他行蹤很小心,特意不帶隨從。一個人一匹馬,他一路向東,朝日出的方向,繼續向蠻荒處走。

河水在陽光下靜靜閃著光。閃爍的水光之間,櫻花鮭在溯溪上游,綠翅膀的蜻蜓飛得緊貼水面。天黑後,蚊子成群聚過來,在他旁邊嗡嗡地繞。

午夜時候,營火熄了。他張開眼,嗅到娜娜的氣息。

他輕輕托高娜娜的腳板,擦去娜娜腿上的泥。很仔細地,用自己衣服揩乾淨娜娜腳趾縫的汙垢。

他撥弄娜娜臂上裂開的血瘢,處處都是新的傷口。娜娜指她自己,一路在後面悄悄跟著,有時候躲進樹叢,樹枝畫破肌膚留下了印記。他撫摸娜娜肚臍下軟軟的毛,藏著砂粒,渡過那條湍急的河,那是水流經過毛髮的遺跡。

那是最後一次,娜娜赤腳,坐在城裡的炮台上。

沒有人注意到翻越城牆的人影。多日困在堡裡,圍城裡的士兵都累趴了,當值的時候也會昏昏睡去。

娜娜脫下他的靴子,幫他解開多日未曾換洗的上衣。遠處海上,雷電交織連成一片,他由著娜娜騎上他的身子。

離開之前,娜娜在他金屬鈕扣的扣眼裡插上一朵野花。

她是爬牆進來的,在天亮前又悄悄爬下城堡。

烏特勒支堡被夷平的前一夜,在圍城裡,揆一聽見城牆底下的歌聲,月色下,歌聲充滿動人心弦的感情。

沉醉在歌聲裡,他忘了時間,暫時忘記國姓爺就在不遠的地方,隨時會向烏特勒支堡發動攻勢。

第二天,烏特勒支堡陷入一片火海。後來,炮聲停歇下來,望遠鏡裡,烏特勒支堡方向升起國姓爺的旗幟。

前個夜晚,是娜娜在城堡底下唱歌?難道她已經知道,熱蘭遮堡的歲月即將走到盡頭?這麼快,一切就要結束了。

撤走的那一天,揆一在人堆裡找尋娜娜。軍樂聲中,他幾度停下腳步。他一路用眼睛搜尋,圍過來看熱鬧的居民之間,有沒有娜娜的身影?

昔日的溫存充滿心中,而這份溫存多麼讓他傷懷,這些年來,她變老了吧?他不敢想像,後來變老了的娜娜,像他記憶裡的西拉雅老婦?他告訴自己,婦人生下一堆孩子後全身肥腫起來,下腹變得寬闊,一圈贅肉鬆鬆垂著。他狠心地想像,兩條大腿,在屁股底下顯得粗而短。他看過那些年老的族人,臉上條紋的刺青,嵌進粗礫的肌膚裡,啣著菸斗站在祭典的柴堆外圈……他告訴自己,花兒枯萎了,眼裡的火種已經熄滅,變成一個無法辨識的老婦人了,而當年,娜娜碰見自己的時候,那是花兒盛放的時節。娜娜曾經敞開衣襟,給每一位渴想的男人以熱情的滋潤……

娜娜在哪裡?

這一刻,他從夢境中醒過來。剛才在夢裡,他仰天躺在石頭上,娜娜給他的吻,無比強烈地觸動他……

許多年後,在國王運河的閣樓上,那一晚城牆下的歌聲繼續跟隨他。揆一大腿抽搐著,夢囈中呼喊娜娜的名字,這個甜蜜的名字連起他對島嶼的牽憶,他益發想念那段精力旺盛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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