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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站在你身邊
圖◎王樂惟
◎林黛嫚 圖◎王樂惟
不必挑黃道吉日，也沒有敲鑼打鼓，拎著兩包簡單衣物，淑姿搬進映潔據住主臥室的鬧區公寓。淑姿選了餘下兩房中較小的一間，因為那小房間有窗，外頭是空氣汙濁、人車雜遝、霓虹耀閃的大都市，關上窗，窗簾拉攏來，就是淑姿靜謐的天地。
搬進公寓沒幾天，淑姿就被坐在客廳的男人驚嚇到。
星期日上午，淑姿睡得飽滿，她從臥房到浴室時，並沒有留意屋子的其餘空間，當她漱洗完畢，穿越客廳要到廚房倒杯水時，看見客廳有一隻穿著球鞋的大腳在沙發上搖晃著，由於是沒有預期到的景象，淑姿著實被猛嚇了一跳。
當然不會是小偷，不速之客不會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對著淑姿微笑。那個樣子，並非在看電視，也不是在閱讀，單純坐在那兒，當然是在等待，等待一個特定對象。
淑姿的表情使得沙發上的男子認為自己該解釋些什麼。
「你一定是淑姿吧，我聽映潔說過你搬進來同住了。喔，我是小高，我跟映潔約好了，要去看電影。」
這是映潔的男朋友第一次出現在淑姿眼前，她不知如何應對，索性點個頭表示招呼後便回房。尊重每個人的生活，讓彼此保持獨立空間，這是淑姿早就想好和映潔相處的方式。
這個假日，淑姿不必上班。在她從商專畢業的那個月起，淑姿就是鄭唯中工作室的正式員工，有保險以及一份相較於鄭唯中的版稅收入連零頭都算不上的月薪，不過已經夠淑姿買書，買些普通服飾或是吃些尋常食物。當她走出臥房準備像一般上班族那樣去逛街購物時，小高還坐在那兒，無所事事的漫長等待似乎並沒有困擾小高，他臉上的輕鬆自在，讓人以為他只等了五分鐘。
淑姿正準備向小高道別時，映潔從臥房走出來，她也穿戴整齊了，但她看到小高時，卻一臉驚訝。
「小高，你怎麼來了？我今天沒空理你，我要出門了。這是我妹淑姿，你們可以聊兩句，最後離開的人，要記得鎖門，雖然沒有什麼好偷的，不管怎麼，總是要鎖門的。」
然後她逕自出門，留下一臉錯愕的淑姿，倒是小高的表情顯得稀鬆平常，看不出一點不愉快。小高運氣好，淑姿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她替映潔為苦等數小時的小高感到抱歉，加上逛書店的計畫可以靈活調度，於是淑姿真的坐下來，陪小高聊了一會兒天。
「作家助手？那是什麼工作？」還是大學生的小高對這個新鮮的工作很感興趣。
「就是當大作家因熬夜寫稿還在睡覺的早晨，去把工作室打開，掃掃地、擦擦桌子，煮好咖啡、烤好吐司，等著大作家出現。當然還要接電話，記下留言等等，有時跟著大作家出席訪談會時，在旁邊提公事包，還要把訪談內容概要記錄下來，工作其實滿多的，下班時間也不固定，有時陪著出席飯局，回家前還得先回到工作室收拾收拾。」這是淑姿乍聽到這個職銜時想像得到和作家助理相襯的工作內容，其實現階段她的工作只有一個，就是寫稿。
「嗯，我還以為你是像替柯林頓寫傳記的那種影子寫手呢，聽起來好像比較像家政婦。」
「是啊，有時大作家被紙割傷手，還得幫他貼OK繃呢。」
淑姿第一次告訴陌生人她的工作，連她的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淑姿卻輕易就說出來了，為什麼呢？小高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感覺是漫不經心，其實卻很篤定，和他談話一不小心就會卸下心防。接著小高伸出手，作勢要和淑姿握手，並且自我介紹道：「我是小高，森林系三年級，陳映潔的某號男朋友。」然後開始說起「森林系」和「男朋友」是做什麼的。
小高的有趣易處，讓淑姿一下子就在心上留了影。過沒多久，淑姿就知道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有這房子大門鑰匙的人不只小高，還有喬治、方士傑和老鼠，這些目前都是映潔的男朋友，本來依淑姿不想多過問映潔的事的心態，並不需要弄清楚誰有鑰匙，重點是，淑姿也住在這屋子裡，她可不想經常被無預警坐在客廳的男人嚇一大跳。有趣的是，能開大門進來的人卻常常不能和美人出遊，淑姿一開始以為，映潔不跟小高約會，可能是和方士傑在一起；當老鼠坐在客廳時，映潔說不定坐在喬治的車裡……後來淑姿才弄懂，既然有房門鑰匙，表示映潔把他們當自己人，實在無聊時，才會找自己人聊天、看電影、喝啤酒，映潔在自己人面前，經常是穿著皺巴巴的睡衣，臉不洗，牙不刷的。而且只要她待的時間稍微長一點，那地方就成了災難現場，尤其她若呼朋引伴來住處聚會，隔天，四散的菸蒂、菸灰、啤酒空瓶、咖啡漬、紙袋、零食空盒，淑姿得清上半天，才稍稍回復原貌。而且映潔從不採買，她根本不開伙，食物、調味料短缺也就算了，但牙膏、廁紙、沐浴乳等日用必需品呢？淑姿不知道映潔這幾年是怎麼度過的？也許就像現在，淑姿默默地在屋內的每個細處，擺上那兒該有的物品，維持住一間房子應有的面貌。映潔果然是仙女，總有人為她承擔下這些瑣事。
不到一個月光景，淑姿就注意到，映潔不是那個她從小認識的大她兩歲的姊姊陳映潔，或者說她從小在記憶中構建的那個優秀、美麗、出色、眾人注目的焦點的那個形象，在映潔逐漸往不同的方向發展，以及淑姿自己人生的變化，兩種因素相乘的結果，就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映潔出現了。現在的映潔以及她的生活方式，完全在淑姿的生活經驗之外，她甚至覺得，這樣的映潔比她以鄭唯中的替手所寫的那些故事還要精采豐富，如果以這為素材，說不定才是她一鳴驚人的代表作。淑姿沒有注意到，她不知不覺又走回以映潔的人生為人生的思維方式。
淑姿和小高、喬治、方士傑、老鼠很快就混熟了。可惜混熟也沒多大意義，因為再過不久就要一一說拜拜。
在以映潔為中心的多角關係中，老鼠首先退出，那個暑假過完就因國文三修不過，先去當兵了。老鼠之所以綽號老鼠，就是外形瘦小不起眼，小頭鼠目，難得的是他歌聲超群，據說就是靠唱情歌才得以登堂入室，只是他能天天來映潔住處遛達時，就已經沒太多籌碼了，何況是身在軍營，理個大光頭的二等兵！當然一下子就出局了。映潔不會記得老鼠，但淑姿記得，他那對細長而嫵媚的眼睛讓淑姿印象深刻，尤其他專注而深情地望著映潔時，淑姿想，下一篇作品就要把老鼠寫進去。
然後是喬治。淑姿一向晚睡，去工作室打卡是11點，所以她可以磨磨蹭蹭到2、3點還捨不得上床睡覺。有一天夜裡，她聽見客廳有悉悉索索的聲響，知道是映潔或者某一號男友，淑姿本不想理會，但那聲響悉悉索索竟走到她房門口，敲起門來，門後是喬治。
喬治已有七分酒意，他說是來跟映潔道別的，但恐怕等不到夜歸的映潔，於是請淑姿轉達，他就要走了，放棄即將到手的一流學府文憑，到美國去投靠家人。酒意讓喬治口齒不清，他話說得含含混混，但是淑姿聽得懂，至少那一句發自肺腑的吶喊她聽得懂，「啊，我是這麼愛她，這麼愛她。」
方士傑比較聰明，他從不對映潔示愛，只是像個朋友，像個大哥哥般在映潔住處出入，他為映潔組裝電腦、音響，電視或冰箱有什麼小毛病，他像名醫一樣手到病除。他讓映潔在生活上倚賴很多，可是映潔只是需要他，仍然不愛他。
淑姿有一次問小高，為什麼要對映潔這麼好？小高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也沒有更重要的事，在映潔身邊兜圈子打發時間吧。但是淑姿知道這樣的回答只是表面，有更深層的意義小高不願挑明，或者，他自己也不明白。
淑姿把這些解不開的疑難帶到工作室去，那也是她唯一可以釋疑的地方。第一本書的成功，讓許多變化都理所當然，鄭唯中不再把淑姿當做小女生或是小助理看待。她作品表現出的世故讓鄭唯中驚訝，雖然有些部分是模仿鄭唯中而來，但能模仿得渾然天成也是了不得的本事，所以鄭唯中不再說故事給淑姿寫，而是和她談話，談社會事件，談政治話題，談他自己生活圈中的形形色色，談八卦新聞對他這樣的男人的評論，也讓淑姿說說她這個年齡的女孩的想法，鄭唯中的策略是像填板鴨一樣把人生的種種面貌用「說」的，讓淑姿去「活」。
他們兩人之間的應對方式也在改變，淑姿應該把鄭唯中當長輩看待的，至少也是文壇前輩，但是鄭唯中自身就是一個不講究人情世故的人，把他作品中的浮華輕誇帶到現實生活來就是一股滿不在乎的態勢。等到淑姿對寫書有較多的決定權時，兩人之間不僅輩分的隔閡消失，就連年齡、性別都不再是距離。
「我搬去和姊姊同住，感覺映潔好像變了，不知道是她真的變了，還是我看她的感覺變了？喔，映潔是我姊。」淑姿從未提起她有一個姊姊，映潔像一個包袱，記憶的包袱，淑姿把它遺忘在北上求學的那一年，直到和映潔同住時，那包袱才在記憶的房間重新開啟。
「你以前沒提過這個姊姊，她和你的筆名有關嗎？」
是啊，很容易猜吧，盛潔，勝潔，勝過映潔，他們兩人幾乎都要忘了淑姿有一個筆名，只不過勝潔這件事不需筆名提醒。
「看我的樣子，你很難想像映潔的美麗。我爸爸對映潔這個女兒十分滿意，他覺得自己是成就非凡的藝術家，創造了像映潔這樣完美的藝術品。除了美麗、功課好、多才多藝外，我印象裡的映潔還是一個一絲不苟、生活嚴謹、態度合宜，毫無缺點的人。但是和她同住這陣子以來，我簡直不認得她了，外出也許仍光鮮亮麗，但是一回到住處，鞋子踢在玄關，襪子往浴室一扔，質料高級的洋裝脫下，換上睡衣，那睡衣還不知是質料問題還是太久沒洗看起來皺巴巴的。直到她再次出門前，她一定是那樣的裝束。她的房間我沒進去過，說不定亂得連踏腳的地方都沒有。那麼誰來為她收拾呢？她的男友們。所以只要交情到一定程度，願意為她無條件奉獻的異性，就可以拿到一支大門鑰匙。」
關於映潔的改變，飽經世事的鄭唯中有很多說法可以解釋，但是他不想隨意挑一種來說，讓淑姿自己去發現鄭唯中可能設想不到的答案，不是更好嗎？他知道在淑姿和映潔之間，淑姿必須自己去找出一條通路來。
當淑姿第一次提起映潔時，鄭唯中就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他鼓勵淑姿深入觀察映潔的生活，思考問題之來龍去脈，並且記住自己在理解這些問題時的感受，鄭唯中說，這些，將來寫作用得著。
寫作用得著？要成為作家就要敏銳地去觀察，深刻地去感受，又或者說，要努力體驗人生，用豐富的想像力創造題材……鄭唯中常常丟給淑姿一些文學理論的書，淑姿接過時總是想，像鄭唯中寫的那些作品，或者像淑姿現在創造的這些「壹小說」，需要運用文學理論嗎？何況，如果要描摹映潔的人生，最關鍵的是，從淑姿這個妹妹的角度出發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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