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苦旦之淚

◎阿盛

歌仔戲生旦角，傳統的訓練程序，童年看過；必須記錄，因為有機緣見識其實況的人不可能很多。

旦，析分正旦與苦旦，訓練苦旦較「精采」，旁觀者往往都會陪著掉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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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頭家通常讓自家女兒、孫女學演正旦，那是世間通同的私心，上台漂漂亮亮，端莊貴氣，起鑼到煞戲一團高興。

準苦旦，十之八九買來的。專找四、五歲貧家女，幾十斗米或少許金錢就能購得；不花一文也很平常，衰世的窮人，命可以賤到什麼地步？沒誇張，真正貓狗不如。然，何以是四、五歲？因為再小一點的難以順利養活，又，那年紀已稍曉事，自知出身，懂得被領養後該有的「規矩」。

小女孩入頭家門，立即要做雜工，立即適應新的打罵方式；最好是天性愛哭，這樣彼此省事，再且，觀眾就愛看苦旦哭，公認的好角，上台哭起來真是滿臉妝花、半滴不假。傳聞，有的女孩，挨打罵時硬是「弓」住，不哼一聲，結果呢，更慘，久之終於學乖了，一眼瞥見棍棒就流珠淚。

三步珠淚調、五更鼓調、乞食調……等等，都屬「哭調」；詞，文言漢音。女孩七、八歲開始學哭調。曲調容易記憶，問題在唱詞；頭家自己識字有限又不給上學，全用口傳，一音一聲、一句一段地教，走聲錯句則詬捶之。但是，青盲牛，根本不懂詞意，無可奈何呀，該怎麼辦？無他，復詬捶之。用「不打不成器」來形容，殘酷了些，卻事實往往如此，女孩究竟唱得字正腔圓了。

有一準苦旦，大概長我五、六歲，聽說是兩石米換來的，鹿港人，大戰末期，一家六口炸死其三，老祖母賣了她。至十三、四歲還學不全唱詞，身上總是瘀青處處，唯一「優點」，真能哭，但哭了就停不下來亦唱不下去，頭家甚傷神。某日，我放學，路過看她練習。頭家娘帶唱：「牽君的手暗度猜」，她模擬唱：「牽君的手掩肚臍」。周圍閒人哄笑，我注目她的臉頸，幾乎都灑遍淚水。頭家甫拿出藤條，忽一男人開言：「別人生的諸婦子敢就毋是人？」她躲過一打，可是我知道，以後還有得打。

後來呢？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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