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4】 瓶子裡的人

◎謝玫汝

近晚，夏颱來臨前的鄉野，被淡淡的紅色擁抱。那是暴烈來臨前的瑰麗，和著把屋子吹得如同曠野的風。風吹過門簾，把門簾吹得老高，吹過日曆，翻過今年的所有日子，吹過光滑漸冷的磨石子地板，帶來田間的細沙。我思量著待會要擦個地板，轉個身卻忘了。

孩子從背光處看到母親，快樂地爬來，我舉起孩子發現該為他換尿布了，卻想起碗未洗，孩子拉著我的頭髮，我望向紗窗外，暴風來臨前的天象是那麼具有宣示意味，大片大片的風，大筆大筆亮著金光與紅光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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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喧譁的電視聲與家人們同樂，我將孩子在客廳放下，他爬向阿公，咿咿啊啊蠻蠻拔拔。洗碗槽裡的碗盤，像一起活過了好幾輩子的情人，等著我的誓言：是的，我願意。

婆婆洗碗時，習慣用洗潔精，讓白色的泡沫滿布流理台，讓不鏽鋼鍋、瓷碗、木筷、湯匙撞擊彼此，聲音迴響在屋內各處。再用自來水，掃盡所有骯髒油膩憤恨不滿。隨意，快速，充滿樂觀與憤怒。

我習慣將碗盤筷匙拿到水下過油，碗歸碗、盤歸盤、筷子對筷子、湯匙對湯匙地排放好，再慎重地拿起抹布，用流動的水，一個一個地洗淨它們，歸位，一個一個地歸位。對於生活，我總是愚笨、機械、不夠彈性和用力過度。

孩子坐在電視前面的地板上，專注地吸吮著電視遙控器，落地窗外的淡紅色宇宙，已經消逝，他還不懂得看電視，還那麼純真，還用嘴巴體驗這個世界而不是眼睛。

天色完全暗了，風沒暗，光一樣地在這個空曠擁擠的家中逡行，像傲慢暴怒卻心懷悲憫的上帝。

我擦乾雙手在孩子的身邊坐下，為他換尿布，耳邊盡是他掙扎的尖叫和女主播的大驚小怪，有時候我覺得真的是夠了，有時候我又能忍受，甚至享受。家怎麼能這麼像一頭巨獸？

上帝一樣的風拍打著外邊隨意擺放的桌椅，一把掃到老遠處，門窗磕叩磕叩地作響，家人們難得地坐擁在客廳，看著電視上關於今年第一個侵台颱風的預告。

我讓孩子從我手上扭轉翻身，迅捷逃走，扶著茶几站起。家人們視線陡地轉向他，七手八腳將桌上易碎物品掃走，看著他沿著桌子搜尋目標那副小勇士的模樣，樂得呵呵大笑。這個家囚禁我，那麼讓我痛楚。這個家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風暴，持續引發大水、土石流、山崩，把傲慢的我全數掏光、破壞、帶走，一點也不留。

風捲進家裡，嬰兒車雨傘鐵盆帽子桌子椅子瞬間翻飛倒地，家人們慌忙跳起撿拾歸位。

風也吹散了我，那幾秒間。我感到雙手伸長，穿透磚牆，左右擺盪。我的頭一點一點地長高，探出屋頂，望向龜山島，那黑暗的海洋。腳不斷往下扎根，生長枝節，蔓延根鬚到地球的另一端。心臟，那顆又紅又慢的心臟，正漂浮在家屋的左上方。如果我沒有被摧毀過，將會是什麼模樣？

颱風過後。

朋友傳來一封簡訊，寫著，「荒謬的世界裡竟然有真實的道理。」

我想我會再生一個孩子吧，再生一個。●

【評審意見】

困獸心事

◎廖玉蕙

被家庭困住的女人，在尋常、單調的家事裡掙扎，猶如一頭怪獸，老想著引發一場人生永無止盡的風暴才不枉此生。作者巧妙綰合外頭颱風過境及內心同樣風狂雨驟。然當風捲入簾，家常瞬間翻飛倒地，立即引動散漫家人齊心跳起揀拾歸位。如此適時輸送的溫暖，又重燃家庭向心，既寫實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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