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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 平的 歪的 直的 〈上〉

2012/12/24 06:00

圖◎達姆

作者簡介:

◎陳思宏

陳思宏,1976年出生於彰化永靖的寫作者,是家中的第九個小孩。居住在德國柏林,出版過短篇小說集《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長篇小說《態度》,散文集《叛逆柏林》。也是記者,也是演員。

得獎感言:

偏狹之人,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是平的。我曾是被視為所謂歪掉的人,也曾是集體霸凌的參與者。寫這篇以我的故鄉為背景的小說,讓我審視自己的成長,太逼近,書寫的過程非常痛苦。得獎了,感恩再感恩。謝謝評審、林榮三文學獎、幫忙挑錯字校正的薛政文、幫我寄出稿件的二姊陳淑蓮。這篇,寫給永靖鄉,寫給有勇氣的人。

★★★

◎陳思宏 圖◎達姆

一、平的

大立眼中的世界,忽然變成平的。

跟班上同學去看好萊塢漫畫英雄電影,他戴上了3D眼鏡,但那些拳頭沒朝他臉揮過來,鄰座的同學抖動身體閃躲從螢幕射出來的子彈,他只是靜止呆坐。

「剛剛實在是太屌了!3D效果真的好逼真喔。你怎麼這麼安靜啦,我們幾個都亂吼亂叫,就你在那邊結屎面,幹嘛,在想寫情書給你的女生喔?」電影散場後,跟他一起在校隊打籃球的同學說。

他苦笑著,也許,只是倒楣,拿到壞掉的3D眼鏡罷了。他一個拳頭打進對方的胸膛,一臉故作凶惡說:「給你嘗嘗真正的3D拳頭啦!」咦,為何面前的這位同學,五官變成一張紙,毫無立體感呢?

美術課,老師把全班分成五組,製作立體書。他跟幾個要好的男生馬上自成一組,他站著三七步,低頭看矮小的美術老師,用他慣有的威嚇語氣說:「我們幾個一組,不要把我們跟其他笨蛋放在一起喔。」他發現自己身體似乎又長高了一些,女老師看起來更矮小了,好扁平。他們幾個男生用剪刀、膠水亂剪亂貼,要做一本波霸書,書翻開是大胸部美眉從書裡跳出來。他負責畫美眉的小比基尼,顏色、輪廓都在視線裡,但一切平坦,沒有任何東西在陽光下產生陰影。平的,確定是平的。那個讓班上男生吼叫的紙上立體大胸部少女,在他眼中,根本沒有從書中跳出來搔首弄姿。她,一直平躺在書本上。或許,該去配眼鏡了?但前幾天他才跟全班一起視力檢查,護士阿姨跟他說:「視力很好,難怪籃球打那麼好。」

放學騎單車回家,他刻意繞遠路,騎進隔壁班女孩住的鄉間小路。他仔細想,視覺的退化,似乎就是從這裡開始。或許,從那女孩身上,可以找到答案。

這是島嶼中部的小鄉下,居民多務農,種植盆栽花卉。女孩家裡種菊花,一家人就住在菊花田旁邊的農舍。女孩是學校成績排行榜的榜首,聽說她準備越區去大城市報考明星高中。她成績好,演講、查字典、作文比賽都是第一,代表學校去城裡跟其他學校比賽,常常拿了黃金閃亮的獎座回來。學校集會表揚優良學生,女孩上台領第一名獎狀,台下卻竊笑滔滔。大立也在台上領獎狀,就排在女孩後面。他呼應台下的同學,故意放任竊笑衝破唇齒,以誇張的咳嗽掩蓋笑聲。

女孩各方面表現都好,卻不是學校明星,只因為她是禿頭。

遠遠看,誰都可以清楚看見她的頭皮。她鎮靜地在台上領過獎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果她的頭皮是海洋,那些東一塊西一塊的稀疏頭髮,就是歐洲亞洲非洲。

全校都叫她,小禿禿。

全年級成績排行,小禿禿總是贏過他一名。英語老師說:「大立啊,你這個班長每次都輸在英文,拜託,多個兩分,全年級第一名就是我們的了,不要總是隔壁班的那個小……」老師沒把女孩的外號說完,全班就大笑,他也跟著笑。

他討厭小禿禿,臉是長得清秀,但禿頭怪胎嚇死人,在校園裡遇到,他會刻意大聲吼叫:「禿……尼西亞!禿……然想到我該走了。禿……書館今天沒開。」然後跟一群男生起鬨,用訕笑包圍女孩。那天他在英語老師家裡補習完之後,該左轉的時候不知道為何就右轉,騎了半天他才發現自己迷路了。這些錯綜的鄉間產業道路相似度很高,平原上都是農田,沒有路標可辨認。他騎過一片菊花田,腳踏車突然爆胎。

「他媽的!」他講髒話時,右手臂總是誇張地揮舞,因為電視上知名的談話節目來賓都是這樣罵髒話,他覺得這真帥。但同時,他也會想到爸爸。天色暗下,不遠處有狗亂吠,碰觸黑夜便該甦醒的路燈還在賴床,花圃裡有沙沙聲。

忽然,菊花田的百盞光照電燈泡全都亮起,白晝重臨。他把洩氣的單車丟在路旁,坐在田邊,拿出書包裡的便當,開始吃雞腿。此時的花田根本毫無人車經過,一切靜悄悄。燈海下,便當裡的雞腿特別油亮,好吃極了。沙沙聲靠近,他腦中開始召喚鬼怪形象。一個紅色鬼影從花叢裡現身,他大叫一聲,便當掉進花圃。原來,是隔壁班禿頭女孩,穿著紅色洋裝在花田裡拿著教科書巡視花圃,小聲背誦課文。

「妳這個死禿頭!嚇死我了!」

紅衣女孩在燈下怒視,表情扭曲,手指在頭皮裡游移,根本就跟傳說中的厲鬼一模一樣。

「妳害我雞腿掉進田裡了,賠我雞腿啦。死禿頭。」

女孩退進花叢裡,找到了燈海開關,啪一聲,菊花上方的百盞燈海瞬間熄滅。被驅離的黑暗快速反撲,他坐在黑暗裡,眼睛乾澀。他摸黑,牽著單車,很晚才回到那個沒人等他的家。

他今天又坐在花田旁,夕陽在天空點火,雲朵悶悶燒著。他確認,眼前的花田,一切都是平的。這幾天騎車,已經摔好幾次了。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立體感,他的世界變成一幅拙劣的素描,只有輪廓、顏色,但陰影、明暗、景深、遠近全都消失了。校隊練球,隊友把籃球傳給他,他就是原地不動,讓球砸上胸膛。沒有立體感,他根本不會打球了。他只好說謊,佯裝感冒。

他坐在田邊仔細回想,那天晚上被小禿禿給嚇到以後,隔天視力就怪怪的。然後,國文課之後,世界更趨向平坦。

國文老師發批改過的作文,把幾個特定學生叫到黑板前,大發雷霆:「你們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寫不出來,還給我用注音文,愛用注音是吧?那我來考考你們這幾位親愛的學生,請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然後在名字旁邊寫下正確的注音。」

這幾位垂頭喪氣的同學,慢慢地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陳明義,ㄔㄥˊ,ㄇㄧ,ㄧ。(老師說:「ㄇㄧ!你國小到底有沒有畢業啊?」)

鄧麗茹,ㄉㄥˋ,ㄌㄧˋ,ㄖㄨˇ。(老師說:「ㄖㄨˇ?妳不羞羞臉,我都替妳爸媽感到悲哀。」)

王曉慧,ㄏㄠ,ㄅㄧˋ,ㄌㄤˇ。(大立從座位上跳起來,捧腹大笑說:「ㄏㄠ,ㄅㄧˋ,ㄌㄤˇ!哈哈哈哈哈!我們以後都叫她ㄏㄠ,ㄅㄧˋ,ㄌㄤˇ!來,一起大聲說:ㄏㄠ!ㄅㄧˋ!ㄌㄤˇ!」)

下課以後,他跟幾個死黨拿立可白,在王曉慧的椅背上,寫下:HBL=Hao Bi Lang。從此,王曉慧失去了自己的原名,成為HBL。

HBL的媽媽在媽祖廟口賣鹽酥雞,放學後,HBL會穿著制服,在攤子後面幫忙切甜不辣、米血糕。炸鍋滾滾,她快速地把顧客挑選的食物丟進油鍋裡,白色襯衫制服上,總是有許多大片的油漬。

那天傍晚,他去廟口買便當,隔壁就是HBL家裡的攤子。HBL坐在地上洗菜,媽媽大聲斥責:「妳知不知道自己是沒有爸爸的小孩?還不好好念書,老師在電話上說,妳連注音都不會!」HBL是個極安靜的女孩,跟她同班兩年,大立根本沒聽她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她總是全班排名最後一名,數學都考個位數。

「有沒有在聽?洗菜快一點啦,還有那麼多雞肉要切!」HBL的媽媽臉上都是油光,吼叫在媽祖廟裡迴盪,正在擲筊的香客都回頭看HBL。HBL此時看到了大立,像貓一樣瞇眼,然後轉頭去切雞肉。

隔天,他在操場練四百接力時,一直掉棒,還撞上了其他跑者。中午吃便當,他的炸雞排掉到地上。下午數學老師請他到黑板上解題,他額頭撞到黑板,粉筆折斷。

此時,黑夜逼近菊花田,小禿禿應該快從農舍出來開燈了吧?

他突然想起,讓他世界完全變成平的,還有一件事。

他是籃球校隊隊長,功課好,人高大,每天都會接到女生寫來的愛慕書信。有天,一群男生嘲笑他:「喲!現在男生女生都愛你了啦!」原來,被他胡亂丟棄的那些匿名情書,被同學發現,有好幾封的字跡,根本就是來自班上的男生。

那位男生,被大家稱為娘娘。跟大立一樣高,但很瘦,音調柔細。

娘娘跟班上女生很要好,男生笑他娘,在體育課時偷偷推倒他,女生們都會站出來跟男生吵架。娘娘是國文小老師,在黑板上幫老師抄寫時,被發現字跡跟那些情書上的一模一樣。

大立被不斷取笑,終於爆發。他在走廊推倒娘娘,警告說:「你敢靠近我十公尺以內,我就把你殺了。死gay。」

他把那些情書拿去跟老師們告狀,娘娘的國文小老師身分馬上被卸下,位置被挪到教室靠垃圾桶的角落,就在HBL前面,離大立超過十公尺遠。

其實,就在推倒娘娘的那一刻,所有的景深、明暗,也跟著娘娘倒下。一切,完完全全變成平的。段考,他第一次不再是全班第一名。他這個班長,竟然是全班倒數第三名。娘娘與隔壁班的小禿禿同分,並列全年級第一名。

他坐在花田旁回想,世界變平的軌跡。突然,有沙沙聲。小禿禿拿著手電筒從農舍出來,點亮菊花田。

他受不了了,一定要去看醫生了,這平的世界,實在是太痛苦了。但,誰可以帶他去呢?

他閉上眼睛,香皂跟洗髮精的味道逼近。小禿禿剛洗完澡。

「陳小粒。」

這是第一次,小禿禿跟他說話。

「你知不知道,大家現在都叫你小粒。米字旁的粒。他們說,雖然陳大立長那麼高,但那裡卻比嬰兒還小。那幾個籃球隊的男生,這樣到處說。聽說,你已經不是隊長了?」

他不敢張開眼睛,怕睜眼之後,面前所發生的一切,就統統都是真的。菊花田的燈海,在他眼皮上扎針,眼睛熱熱的。不會吧?他被自己嚇到了,他不會是想哭吧?

「小粒粒,歡迎你。你現在跟我們,是同一種人了。」

二、歪的

歪歪的。

小粒在臥室裡,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下體,心裡想:「我根本很大粒!只是……那個……好像歪歪的……」

自從他的世界變成平的之後,他從全班愛戴的班長,變成了同學們竊竊私語的討論對象。女生迎面過來,會偷偷看他褲襠,然後忍著笑離開。籃球教練請他先休息一陣子,等「感冒」好了,隨時歡迎歸隊。那些以前簇擁著他的同學,現在都不太跟他說話。那個以前老是被他打來打去的男同學,現在變成了籃球校隊隊長,他公開跟導師建議,全班應該重新選班長。

小粒媽媽突然來學校,讓一切更糟。

導師找她來學校談談,試圖了解大立變成小粒的原因。導師找了很久,終於透過村長聯絡到了根本不住在這個鄉的小粒媽媽。當時是上課時間,小粒媽媽從後門叫他的名字:「大立,大立,是我啦。媽媽來了。」

全班的目光機關搶馬上掃射,小粒無言中彈。小粒的媽媽,皮膚太黑,臉的輪廓太深,說話有濃重的口音。原來,小粒的媽媽不是台灣人,是越南人,或者泰國人?反正是其他人。

「妳來做什麼啦?」小粒跑到走廊上,低頭跟媽媽說話。媽媽好小,好瘦,好平,好陌生。

很快地,同學唇齒摩擦流言,關於小粒的家庭,每個人都有一個新的故事版本。「難怪他皮膚黑黑髒髒的,原來媽媽是泰勞喔。」「不是啦,我們老師說,是越南人,被他爸爸買來台灣的越南新娘啦。」「他媽媽中文好爛,辦公室的老師誰都聽不懂。」「聽說他爸也是非法外勞啦!」「難怪他長得跟我們不一樣。」

那天晚上,小粒跟媽媽一起吃飯。媽媽好久好久沒回來了,只是定期把生活費匯到他的戶頭。媽媽去南部幫傭,週末也打工,根本沒時間回來。上次媽媽說,有個工頭很照顧她,沒有他,可能連生活費都寄不回來。

母子對坐吃飯,小粒暫時忘了學校的不快,滿足地扒飯。這間房子,好久沒有他自己以外的聲音了。他從來沒有帶同學回家過,他一個人生活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媽媽當晚就離開了,南下去工作。媽媽看起來好累好累,他試著要跟她說,自己忽然平了、歪了,但那根本超過她的負荷。他怕把最近的事都說給她聽之後,她就會完全倒下,再也起不來了。

暑假逼近,期末考焦灼。他開始漸漸習慣平的世界,這個新的人生,比較安靜。下課時,他就坐在位置上背英文單字。他換位置了,離HBL、娘娘、垃圾桶都很近。這個教室邊陲,坐的都是導師眼中歪七扭八的孩子。歪的放在一起,不要打擾到功課好的、「正常」的同學,不出事就好。放學後,他就回家一個人看電視。更多的安靜夜晚,他騎車去菊花田,就坐在花圃旁,趕蚊子,背數學公式。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來這裡,但是坐在這裡,他感覺沒那麼孤單。

晚上帶著課本出去巡田時,小禿禿偶爾會看見小粒。一開始,她完全忽略他,只是偷偷在背誦的古文當中走私一句「小粒粒真沒力」,但是語言的復仇並沒為她帶來快感。她開始觀察小粒,發現他眼神不具攻擊,體形高大,身手卻笨拙,一隻蚊子都打不到。

有一天,小粒開口問:「這題,妳會嗎?我們班老師在學校上都不認真教,下課去他的補習班,他才會教祕訣。但是,我現在都不去補習了。」

小禿禿忽然把手掌舉高,一巴掌甩下,小粒的臉頰火辣。一隻裝滿鮮血的蚊子屍體,就黏附在他的右臉頰上。

「醒了喔?我幫你醒腦,幫你打蚊子,還要幫你解題?我們有很熟嗎?」小禿禿放下手中的課本,手往小粒身上抹,在小粒白襯衫上留下一道歪斜的血痕:「哪一題啦?快一點啦。」

小粒發現小禿禿頭腦真的驚人,有超凡的背誦能力,面對數理也毫無障礙。小禿禿發現小粒比大立可愛許多,坐在田邊問她數學解題,虛心有禮,每句話的句點都是「謝謝」。

「為什麼妳家要浪費這麼多電,用這麼多燈泡?」

「光照是為了延遲花開,連這個你都不懂。」

「嗯,最近我才發現,原來我是笨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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