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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給愛麗絲

2013/07/29 06:00

圖◎吳怡欣

◎王盛弘 圖◎吳怡欣

野台

最初的電影並不是在電影院裡看的,而是野台。做醮酬神搬演的以大戲為主、布袋戲為輔;私人還願常放映電影,大家樂、六合彩盛行時,簽中明牌,一演五天、七天,甚至長達半個月的也不少見。

埤仔頭、下甸尾、頂番婆,離竹圍仔步行一刻鐘內可到的所在如有露天電影,幾名平日玩在一起的伙伴便相約著去看。若是冬天,出門前母親會幫忙將外套釦子扣到第一顆;若是夏天,甚至會隨身帶一捲蚊香。

有回不知怎麼地我落單了,獨個兒拎一張小板凳走到鄰村看電影。放映機答答答響著,射出一道光束,光裡有微粒懸浮,風很大,屏幕刷刷刷波動著,喇叭響徹雲霄。因為是演給神明看的,聲音也要放送到天際吧。

銀幕上成龍吊兒郎當地,一會兒調戲婦女,一會兒吃霸王餐,一會兒又路見不平出拳相助,終於在受了胯下之辱後發憤練功,吃盡苦頭打下根基,好不容易蘇乞兒才準備將絕學醉八仙傳授予他。

我弓著背,手肘支著膝蓋,托腮看得入神。

突然聞到濃濃一股刺鼻酒氣近身,下意識地縮起身體緊緊抱住自己。是附近翻模工廠的雇工,瘦瘦的癟癟的,年紀並不很大但一臉皺,他嘿笑兩聲,我往旁挪動,把自己抱得更緊。

當他將手伸向我的褲襠時,當時年幼的我甚至不能確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覺他的身上好臭,眼神渙散發著奇異的光。

我再無心看電影,端著小板凳返家,進門時母親問我電影不好看嗎怎麼這麼早回來。我說突然想到功課還沒寫完。有種直覺是,剛剛發生了不該開口向旁人,哪怕是自己的母親說的事。母親看我無精打采,要我先去洗澡,明天一大早再叫我起床寫功課。

也許許多小男孩小女孩,都曾遭遇過這類,事發當時不敢、事後終其一生都不願對人提起,但放在心上忘也忘不了的事。

肇事者

後腦杓左上方有個淺淺的凹陷,平日並不感覺它的存在,一旦意識到了,那個地方便隱隱發脹。

那是升國中那年暑假發生的一場車禍的見證。

是個天清氣朗的午前時光,我騎腳踏車前往小鎮,鄉間道路寂無人跡,驀地看見大哥也騎腳踏車反方向迎面而來,他是返校日放學了。接下來,當意識清楚時,人已經在醫院。有腦震盪的跡象喔,白袍醫師說,要住院觀察。

根據大哥的說法,就在我要與他打招呼時,一輛摩托車自身後將我撞倒。

因漫畫比賽獲獎而剛在電視亮過相的我,一時儼然竹圍仔的「名人」了,出院後竟日日有人前來探望。其實已經不礙事,但頭上纏著白紗布,看著似乎十分慘重,面對鄉親的關心,我竟至必須更加地開朗活潑來寬慰他們。

一個早晨,一輛私家轎車停大門口,走進稻埕的一對母子,手上拎著水果禮盒。是肇事者和他的母親。家人們客氣應對著,好像讓他們大老遠跑這一趟有多過意不去似的。搞什麼嘛,被撞的人可是我呢。

我的注意力停留在那名肇事者身上,濃眉挺鼻,兩隻眼珠子黑白分明,麥色窄臉頰上泛著紅暈,是名俊美非常的青年──算了,我還是老實招供吧,是向田邦子說的,「沒有比回憶遭到修飾更可惜的事了」;其實,除了臉上略有愧色,青年的五官掩在屋簷陰影底,我根本沒有任何印象了。

後腦杓的凹陷是記憶的引信,一旦點燃,往事如連珠炮般逐一炸開:夏日午前的車禍,醫師宣布腦震盪,竹圍仔鄉親的熱情,最後引爆的是肇事者的身影。

至今我仍常想起這個人。

我看老電影,總是過分關心螢幕上那些童星或少年演員後來的動向,1948年《單車失竊記》裡稚子布魯諾、1971年《魂斷威尼斯》裡美少年達秋、1979年《克拉瑪對克拉瑪》裡小克拉瑪等人,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六十年後,現在是案上老貓睥睨一切,或街上老狗垂頭喪氣?還是如我一般,綿羊群裡的一隻,分不清誰是誰?

Where all the flowers gone?

在三十年前那場車禍的老電影裡,也有一名少年和一名青年,那名少年我自然不能不知道如今他成了個什麼模樣,至於青年,現在應該也不過就是半百的年紀吧。他何去何從,變成什麼樣的人了呢?

給愛麗絲

餐廳播放著輕音樂;輕音樂就像牆上的壁紙,雖然塑造了環境基調,但很快就讓人忽視它的存在。

突然地我的心頭有一根弦被撥動,空氣中流蕩的鋼琴小品我認得──

升上國中後,與L結為好友,幾度放學後他邀我去他家做客。他的家位於小鎮郊區,半路上他在排水溝旁駐足,自書包取出飯盒,將剩餘大半的米飯菜肴全傾進水溝裡。我看著驚訝,他聳聳肩,似乎別無選擇的模樣告訴我,免得回家又要被罵浪費了。

那個家有耶和華牧羊的畫片、寫著「以馬內利」的立牌,有馬桶,馬桶蓋上罩著毛茸茸豹紋布套,還有一架鋼琴。黃昏的暈濛光線自窗外襲來,為這個家屋罩上夢的質地。L讓我見識了迥異於我的小農村生活經驗的家居樣貌。

我家牆上掛著的是農民曆,有鳳飛飛、林慧萍笑靨的月曆;蹲的是掏糞式廁所;最大的「家具」是為雨傘代工釘製的簡陋木架油膩膩髒兮兮;三天兩頭要上屋頂調整天線才有電視看,還是黑白的;掉落地面的飯粒,小黃狗早等在一旁,舌頭一捲吃下肚裡去。

學校裡,雖說必要但讓人心不甘情不願的,有一件事是午睡。

匆匆嚥下午飯,腆著個肚子,鐘聲一響便要趴課桌上睡覺,不能東張西望不能竊竊私語,戴紅臂章的糾察隊一趟趟巡視,誰違規了遭記名扣分,在班際風紀競賽中落了後,將受全班的敵視。

L有時會找藉口規避午睡,他說我們一起去做壁報吧。我一向是個乖乖牌,怯怯不敢答應,L拍拍胸脯一副很有辦法的氣概,說他已經事先為我登記申請了。

隨他來到遠遠的位於操場一隅的音樂教室。壁報呢?他說不急,卻坐鋼琴前,掀開琴蓋,屏息,雙手隨即在琴鍵上舞動。琴聲輕快,一聲聲彷彿晨曦在草尖露水間跳躍,又宛如水面上銀光閃閃爍爍,隨著漣漪一波波盪漾開來。

一曲彈罷,他說,這是理查.克萊德門成名作〈水邊的阿蒂麗娜〉。還要不要?我點點頭。這一回是〈給愛麗絲〉。

兩個曲名都記得清楚,多年後卻無法給響在腦海裡的片段旋律正確的名稱。直到在餐廳聽到熟悉的音樂,上唱片行找CD,發現〈水邊的阿蒂麗娜〉原名〈給愛德琳的詩〉。一時不免感到困惑,看來我是記錯了〈給愛德琳的詩〉為〈給愛麗絲〉?記憶的毛線球全亂成一團了,其實前前後後我所聽到的,只有同一首曲子?

這麼說來,自以為殆無可疑的這些那些記憶,很可能也是無性增生、繁殖的結果。記憶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意志。

正疑惑著,讀到作家朋友的文章裡,說她在電子工廠當女工時,深夜失眠,「拿著一把借來的吉他,我到宿舍屋頂平台彈〈給愛麗絲〉」。心中一震,隨即撥了電話,朋友在電話彼端自嘲是音癡,「但我還會哼〈給愛麗絲〉喔」。才幾個音符便把我遺落的拼圖補上了。

我有點激動,不只為了〈給愛麗絲〉並非〈給愛德琳的詩〉的錯置,更因為,記憶也並不是那麼不可靠。

重新回到最初──直到升上國二能力分班前,午休時我們常找藉口躲到音樂教室。L坐鋼琴前,我凝視著他的側臉,唇上有軟毛青青初萌。當他轉頭看我時,我們交換了一個微笑。

我一向是個乖乖牌,但是美誘使人犯錯,心甘情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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