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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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超越痛楚

2013/12/11 06:00

圖◎王孟婷

◎ 張錯

1

痛定思痛的言語已非痛時言語,然痛楚極時不能言,痛楚過後之言,亦非當時極痛之言,所謂痛楚言語,應是痛楚前言後語,似是而非,似非亦是,亦即人生一大弔詭。

今天是小寶生日,今年七歲了,他出生在13號星期五,亦即西洋人忌諱的Friday the thirteenth,只要記得月分,很容易記,但對一個時間數字極迷糊的人,記得也沒用,因為已五年沒見他了,說沒見也不對,母親葬禮匆匆見到一面,更兼孝服執拂,又豈與共敘天倫可比?現在見不到,將來也許見到,但見不到的流金歲月,以及一起成長的歡樂歲月,卻白白流失在許多人的怨懟仇恨裡。人一生有限,怨憎無限,以有限包蘊無限,肯定是虧損生涯,然而多少人快意恩仇,忘記時光的流逝。一回首,許多人與事,呼喚不回頭。

這是今天的痛楚言語,一天都在思念,然而影像音色只殘留在多年前的他,如今一定長高了,眼神更精靈手腳更伶俐了,會記得中國話嗎?還是保姆走後就退步了?見到我還會認識我嗎?

世間最殘酷莫過於分離,分離的殘酷不在於不見面,而是時間漏失,生命時光的剝削,是最大的懲罰,像監獄囚犯,懲罰不只是拿掉自由,而是剝奪生命的歲月光陰。再回頭不是從前人、舊時身、往日事。

2

現在才明白父親如何一直活在母親心中。也許母親這一代人,父親是她唯一最愛最敬重的男人了。雖然父親專橫,母親屈順,但始終侍奉父親如一,即使有時忍受不了,口出怨言,轉眼又屈服順從。自從父親逝世,母親每天早上一炷香,還泡有一小杯鐵觀音供奉在神案給父親享用,儘管陰陽永隔,似乎這一小杯茶就是一點心事,說不上大,但一點也不渺小,好像茶香氤氳裡,隱藏著一句話:「我沒有忘記」。

3

今年歲暮接近西方情人節,因而花卉特多,可惜東方花卉除蘭花外,沒有太多選擇,母親名蘭,對蘭情有獨鍾,雖云母親名字叫木蘭,又與蘭花相差十萬八千里。

年卅晚在南方一帶流行花市,夜逛花市叫出門賣懶,不知出自何典?但每年父親都要等到快午夜花市收檔時才出門買花,據云可以趁收市時殺到好價錢,真是名符其實的商人,但精明與否卻是難說,有好價錢就一定買到好花嗎?有好花就一定留到收市才賣嗎?可見每一種選擇都有每一種代價,尺度在乎一心。

每次父親買花回來我總耐不住睏而睡著了,明朝醒來,有嫣紅欲滴的桃花、也會有傲霜雪的寒梅,但每次不能和父親去逛花巿,心中總悻然良久。

沒有買蘭花,改買了廿四朵紅豔鬱金櫻,供在亡母案前,此花剛烈,開完即凋,有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氣勢,想母親明白我的心意,一定喜歡。

4

真的不會再見到了,原來永別就是這麼意思,原來分手時大家喜歡說一句「再見」是這麼意思。如此一來,別無好別,英文不應說good bye而應說see you again。有什麼好得過能再見到呢?生死兩茫茫,原來永別就是這麼意思,想找找不到,想見見不得,啊!永別就是這麼意思。

母親喜歡寫字,雪泥鴻爪,常寫下一些留言之類,我現在才明白她的睿智,語言如風,風過無跡,文字如勒石,隻字片句,常現眼前。每次打開抽屜,總會看到母親留下的小紅包,上面寫著「金牌仔留給乖仔翱兒留念」,仔在粵語是囝之意,但紅包內並沒有什麼金牌,只有三枚金戒指,其他是一些祝壽金器取下來微薄金箔、壽星、壽桃、福、祿、壽三星,因為只是裝飾,看來金光閃閃,不值一文錢。另有兩張英國廿磅紙鈔及加拿大鈔票,大概是從前旅行剩餘。

每次看到這紅包都會心情急速悸動,也會把東西倒出來把玩,心中好想說,媽,我想妳,好想妳。但不知該怎樣說,向誰說。原來永別就是這麼意思,再也找不到這個人了。永,別,兩個音節,漫長沉重,心被鐵鎚敲打兩下,刺痛,餘痛不絕,許久才能平息。

5

母親節原來只是為有母親的人而過的,兒女可以分別買花、禮物、帶母親上飯館、逛街,因為這天就是慶祝母親而設,自當歡樂。母親節也是一個訊息,告訴孝順兒女,是對母親示好報恩的時候了;也提醒不孝兒女,世間尚有母親存活,要告訴她仍然在心中、會想她、念她,告訴她愛她。

我沒有母親了,她已離去,不是暫別,而是永訣。今世母子緣分已盡,今生我不會再見到我媽媽,她的存在只是一個形象,沒有音容,沒有形體。就算他生相逢,也不相識,亦不相認,那又是另一個她,另一個我。就算他日救世主再度降臨,我們重生的形象亦非以往。我好珍惜今生和她一起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甘苦,所有血肉相連的感情,所有的經過,一切都開始自她誕生我以後。

今天是母親節,一早起來,燒一炷香,虔心敬禱安居極樂,人境與靈界,互不相通,然心心相印,母子同心,自有感應。我告訴她,媽,我就快去澳門了,在澳門荷蘭園的一個產婆診所,妳生下了我。再過十多天,我就會告訴南加州大學的一群學生,這就是老師的第一個家鄉,葡萄牙殖民地澳門,然後才是中國、香港、台灣、以及無數的西方國家與城市。

一整天我都沉澱在回憶,我說,媽,妳是知道的,南、西灣都分別填海了,但無損甜蜜回憶。我會帶學生去南灣,告訴他們這就是錢納利(George Chinnery)畫筆下的Praya Grande,也會告訴他們這是夏季夜晚我倆母子最溫馨時光,隨著黃昏而來的晚風,輕拂著榕樹垂鬚,暑氣漸減,我媽和另一位母親帶著我和其他童年遊伴,沿海堤而行,無憂無慮,一切都美滿,一切都等待,一切都忍耐,因為在年輕的歲月。

6

風雨飄搖,颱風壓境,從高雄號稱八十五層大樓豪華酒店下來走出大街,雨疏風驟,猶似謫星半空貶落人間,靜靜在一間咖啡廳吃了一個早午合餐(brunch),加叫了一杯咖啡,倚在靠手的大籐椅上看街看行人,這樣心情是海明威迷失的一代在巴黎咖啡館心情嗎?是金斯堡敲打的一代在西海岸流浪心情嗎?就是這麼一個早晨在颱風後的城市,有一個波特萊爾的漫遊者,看著窗外,也看著門內。

也許停班停課,行人稀落,連計程車司機也懶洋洋,一個左腳一拐一拐的人進來,借用洗手間,又一拐一拐走出去,原來也是計程車司機。然後一輛紅色小車停在路邊,兩個年輕媽媽,一胖一瘦,分別帶了兩個幼稚園兒子進來,兩個小男孩一般瘦弱頑皮,動個不停。兩個媽媽看來熟絡而話題不斷,分別叫了義大利麵再與小孩分吃。小孩也習慣各自玩耍或乖乖坐著被餵食,媽媽一邊餵一邊聊天。

這豈不是童年隨著母親的寫照回憶嗎?媽喜歡帶我上街,我也喜歡隨媽上這上那,不管哪兒,總之上街就高興,因為每次母親辦完事就會帶我吃東西,那時草堆街有一間雲吞麵店叫浩記,雲吞蝦大肉少,麵也爽口,聽到去浩記就高興。母親良友就是我們叫阿嬸的太太,她的兒子和我同年,因此特別投契。每次都會在浩記吃麵,兩個母親聊天,兩個男孩玩耍。

7

上佛光山謁佛陀紀念館,一如往昔求得大佛法語,籤云:「寒梅帶雪嶺頭開,冉冉天花落講台;好遣上方香積國,為予一缽盡擎來。」法語所云天女散花、香積國廚、均出自《維摩詰經》,也是好籤,語多勉勵,愈冷愈開花的寒梅,冰寒徹骨,峰嶺不勝寒冷,又有誰知?在南加州大學講學長達三十餘年,入門弟子不少,異國知音稀,千山飛鳥絕,更不要說前來問疾的菩薩了。至於在美國拿到終身俸的教授,倒有似香積國的一缽飯碗,吃喝不盡。

又想到母親尚能行走時,也會帶她去西來寺參拜諸佛菩薩,母子兩人來到大雄寶殿,有天好像是週日,信徒集聚誦經禮拜,我們也參拜如儀,心中歡喜讚歎,可惜機會不多,每次母親抽取「大佛法語」,我也權充開示法師,詢問母親此籤彼籤何求,分別解答,母親一邊聆聽,一邊頷首。

此次重返佛光山,前塵往事,清晰如新,一邊祈願祈福,一邊懺悔悲憫。佛陀紀念館禮敬大廳前旁有二門,一為自在門,一為解脫門。自在與解脫,入門容易升堂入室難。再循成佛大道過八度、七誡、六道、五和、四給、三好、二眾、一教諸塔,過菩提廣場,入本館,分別進入智、行、願、悲四塔,參拜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菩薩,凝神壹志,靈台清澈,似有佛光灌頂,通體如沐金光。

痛楚言語就此過眼雲煙,六道輪迴,人身難得,母子一場,功德殊勝,母親開示了我愛的奉獻、心的沉穩、生的無常、死的短暫。我彷彿在大悲殿竹林遙遠天上的雲彩看到她的飄逝,聽到她在我耳邊說話,好親切的聲音啊,「來世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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