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小宇宙（2006）.上

◎陳黎 圖◎顏寧儀

前言

1993年，我寫了一百首三行詩，以《小宇宙——現代俳句一百首》之名出版。隔了十二年，在寫完詩集《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等候出版的空白期，我突然興念寫另外一組「小宇宙」。從去年五月底到今年一月，以數個月時間完成《小宇宙（2006）》。

在先前為《小宇宙（1993）》寫的序裡，我曾描述這些詩是「以三行為囚室，置之絕處而後生」。在寫完《小宇宙（2006）》後，我發覺裡面有一首詩（第67首）這樣寫：「囚：／個人睡個人的榻榻米」。如果要我比較這兩組「小宇宙」有何不同，我要說《小宇宙（1993）》裡的一百首詩是「各首睡各首的榻榻米」；每間「三行囚室」是只一個榻榻米大的獨立房間——空間雖小，卻坐、臥、洗、拉各種功能兼備。《小宇宙（2006）》裡的那些「三行囚室」，有些固然也是自身俱足的獨立小室，有些卻合數室為一間，成為互相通連的套房（s u i t e）或組曲（suite的另一意）；讀者出入其中，覺得各室之間似隱有相通之情節或氣氛，有的甚至有點連載小說或連續劇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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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套房通常由相鄰之室組成，但也有隔空呼應，跳接跨連者。說到最後，整組一百首三行詩就是一個大房間，一個小宇宙。不同的讀者在不同時候進入其間，可能組合出不同的大小套房。

如何樂在其中，成為這個大囚室裡快樂的囚犯，是上帝這個典獄長賜給我們的最大恩典。

在《小宇宙（1993）》的序裡，我提到這些三行詩有一部分是對古典俳句或其他藝術經典的致敬或變奏。新寫的《小宇宙（2006）》裡，也有一些是從前輩或友輩甚至晚輩或自己的詩作轉化而來。不管是奪胎換骨，或整形移植，詩的家庭之旅是孤寂的宇宙家庭之旅中，最具體而溫熱的一環。

在《小宇宙（2006）》最後一首，我說：「我要縮小我的詩型，比磁／片小，比世界大：一個／可複製，可覆蓋的小宇宙」。我的詩覆蓋前已有之詩，且被後來之詩覆蓋；我的詩複製被不同世代旅人詠歎的生之況味，且被不同世代旅人複製。這些詩，在二十一世紀初，被我在電腦裡寫成，蒐集在一張手掌大的薄片裡，而後被印刷出來。軟體的輕盈或許能幫助我們化解「生命」——這最死硬派的硬體——難以承受的硬與重，讓我們略略感受其柔與輕。我知道，以後，承載這些詩的軟體會更小、更輕，但我不確定，被這些詩所承載的宇宙人生，會不會變得比較不硬、比較不重。

1.生中繼——
我的母親電話中問我：要不要回來吃飯？
註：生中繼，日語，即實況（live）轉播。

2.爭鳴：
0歲的老蟬教0歲的幼蟬唱「生日快樂」

3.愛與死與愛：
古往今來，代代接續的兩人三腳遊戲

4.兩個肉體，四面斷崖：
一個女人與一個女人孤絕的愛的風景

5.八九丈清風
四方而來：我甘心做一支神的口琴

6.和時間拔河：拔過去薯條粉圓粉刺四季豆拔過來晝夜不舍的流水

7.睡夢中不可承受之輕：已去的戀人無重力的雙乳壓

8.大逃亡：讓我藏身在你裡面，像水溶於水，被全世界看見，又沒有人發現

9.咬緊鐵齒方能密合無縫的不倫的拉鍊。唇齒相依一鬆口：背德的深淵

10.行動電話，閃爍的關係：
大哥大膽，小妹小心。中間是有時必須沉默以對的語音信箱

11.為了愛，他們殲滅了埋伏四周的懷疑，猜忌，渴望之苦惱，發現只剩下廢墟……

12.大武的海，從車窗內往外看，是一塊砌得平而整的水藍大涼糕，火車一動整座海變成一列低溫宅配的透明餐櫃

13.此谿名神祕，泰雅人稱臼齒
水石相聚合，時間齒縫間流
我在水中坐，腳趾微笑如齒

註：太魯閣國家公園中的「神秘谷」，泰雅族人稱「砂卡礑」，「臼齒」之意。

14.家鄉的命名：花蓮。洄瀾
奇萊。哆囉滿。里奧特愛魯「 」

註：洄瀾，奇萊，哆囉滿，里奧特愛魯，皆花蓮舊名。

15.山水／家庭之旅：凹水凸山磨合後回歸的巨大空白

16.以兩本書為枕，溽夜席地而臥，屈腿搖膝覓句的我，是入夏第一首俳句

17.風的公寓：準備讓一萬個伴侶集體受孕的花粉的轟趴

18.海岸教室：
無鷹不起立，有浪才翻書其餘一律自由活動

19吾不如老圃：我畫地自限，以筆翻鋤，為幾株新品種的惡之華

20.列車故障：我們懸宕在肥胖肥胖的雲朵和斷了梯的白日夢之間

21.和七十歲的母親在外吃早餐
淋上陽光的生菜沙拉中
她十七歲的笑容

22.一排靜止的消防車在他眼前
無人理會坐在消防隊前面
茶舖裡，那人心中的大火

23.胸衣後，她半露的乳房
像鼓在嘴裡的悸動的母音
因你的驚歎，脫口而出

24.耳順，知天命的曠野
青春拔營而去
青春痘的樁釘仍在

25.一粒骰子在夜的空碗裡
轉出第七面：神啊，你居然在

26.芒果餅的月亮：
點點餅屑如此慷慨地讓異地的情人們同時吃光

27.在年輕人常去的茶舖遇見我的母親我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坐在對面的友人問：你在看哪個美眉？

28.在剪髮時醞釀詩：剪髮是減法，減掉蕪雜的思想，剩下安靜的絲／詩

29.詩也是加法乘法，加少女們為眾妙，乘銀河胡亂道列車到不可思議之境

30.她在電話另一端聽著聽著睡著了，留下我一個人淪陷在她層層呼吸的線圈裡

31.一茶人生：在茶舖或往茶舖的途中

註：小林一茶（1763-1827），日本俳句詩人。

32.在巴黎一間老闆中國人，夥計台灣人的麵館吃麵，找回一張破爛油膩，黏補過的歐元鈔票

33.那女侍端盤清桌多輕巧
絲毫不知黏在她光滑
臂膀你目光之油膩難拭

34.星子們完全不理會傾目光對飲
宿醉後的杯盤狼藉，黎明的
桌布一鋪又是清潔溜溜的一天

35.六寸的玉謂瑄——
學了一個愉悅的字和
感覺，從你的名字

36.啊嫦娥，你行李箱裡裝著的是對地球唯一的牽掛：月相接收器

37.台南火車站前那名斷臂的乞者
他什麼地方也不去，他臥地磕頭
為每一個奔月或奔往月台者擊鼓

38.車過屏東，響起老歌手詠唱過的一連串地名。相隔25年，啊行吟者以如此緩慢的方式，陳黎到達陳達

註：陳黎詩集《動物搖籃曲》裡有〈口占一首寄陳達〉，寫於1980年。

39.龜山島是一隻龜，徐游於車窗外的海上，讓窗內的旅者成為龜兔賽跑裡快捷的兔，因混淆不清的海天之藍昏昏欲睡，醒來對手已不見

40.我的龜山島也跟我的台灣島賽跑
五十年來，頂多抬頭用力把一波波
翻白的浪推向本島接著又退下來

41.從人間取材
和天和地排排坐
排出我的俳

42.一二僧嗜舞
移二山寺舞溜溪
衣二衫似無

43.嬉戲錫溪西
細細夕曦洗屣躧
嘻嘻惜稀喜

註：錫溪，溪名，位置不詳。屣，鞋。躧，舞鞋。

44.快快來跳舞
大港口部落的阿美士
月光在喝海洋

45.愛就那樣掛在樹上
愛就那樣掛在乳房上
來拿啊，哥哥

46.布農布農……我們是嗡嗡響的
蜂盒，我們是用和聲釀製蜜的
蜂巢，封鎖而飽滿的母音合唱

47.你的聲音懸在我的房間
切過寂靜，成為用
溫度或冷度說話的燈泡

48.……
。
，

49.懷璧是我的罪：有一件事，用口宣告太不想讓它沉默成金，只好化做玉，貼近心宣示

50.玉里，我母親的家鄉，原名璞石閣
布農語塵沙滾滾：你不說話
玉裡唯塵沙滾滾（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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