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女朋友 〈3之1〉

2013/12/22 06:00

◎游玫琦

作者簡介:

圖◎顏寧儀

游玫琦,1961年生,畢業於台灣大學歷史系、美國中央密蘇里大學(UCM)大眾傳播研究所。曾任職國會助理、運動雜誌社叢書部主編,以及佛教教團的研究部門。曾獲第一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在〈聯副〉發表過多篇極短篇作品。

得獎感言:

感謝所有促成這次文學盛會的人、感謝那些提供我寫作素材與靈感的人。而在頒獎現場看到那麼多年輕的面孔,居然會讓我小小激動,好像是一群有相同通關密語的黨徒。加油吧!台灣文學!

★★★

◎游玫琦 圖◎顏寧儀

1

林小姐,應該說是我爸的女朋友。當我國小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已三十幾歲,至今她已快七十,出入我們家時,我還是稱她林小姐。

前陣子我四十歲生日之前,她託我爸交給我一個小圓盒,一打開,是個純金戒指,上面還鑲一大顆珍珠,看起來有點土氣。老實說我有點難堪,因為二十歲那年她也曾送給我一條金手鍊,那條手鍊早已被我拿去典當,沒再贖回來,我拿著那筆錢跟同學去環島旅行。這個戒指讓我想起當年的鍊子,以及在歲月中消失的種種。

就像每個家族都有流傳下來的故事,而我所聽的,是說我爸是個自學青年,自從經營礦坑生意的阿公,得了當時的絕症──肺炎而走了之後,財產所有權就被一個叔公攬下。從此,祖母便以淚洗臉與尖聲管理十三個小孩。我爸身為次男,很早就肩負養家的任務,也就是要make money。每當爸說起這段縐縐的陳年事蹟,我時常有種隔閡感,就是不了解為何爸跟林小姐都把賺錢這個事當做什麼豐功偉業,因為就我看來,賺錢,就是看老闆或客戶臉色,只不過是每個人命運裡的必要之惡而已,就連我們家最小的姪女也在今年暑假去快餐店打工了啊!

我們家族歷史可列成這樣的簡易公式:先祖十三代→努力賺錢→祖父××君結合新店望族的女兒→不肖男我爸在怨歎中輟學賺錢→我哥都生女兒→香火斷

↓我沒結婚

當然,像林小姐這樣的角色是不列在裡面的,我也不曉得她會被記錄在哪裡,因為她是個養女。聽說,她年輕時在艋舺開了一間小裁縫店,攢了一些錢,老公跑了之後自己撫養兩個小孩。「養女的意思,就是被別人家養的女生,」記得當我兩個姪女還幼小時,我嫂嫂是這樣跟她們解釋的。「很多有成就的女生,都是養女喔!」最後我嫂嫂還這麼結尾。

第一次看到林小姐是什麼景況,我已毫無印象了。她只是一張白白、圓圓的模糊臉龐,不容易讓人記憶,再加上說話輕聲,又沒什麼脾氣,差不多就像一件擱在衣櫃裡的舊衣裳,不起眼但也不礙事。

前幾年,我們家族重新修訂族譜,我爸也分到一本,線裝本,摸起來像仿古書。二哥問我要不要也跟四叔申請一本,因為他看我好像對書本挺有興味的。我心領他的好意,「你想清楚喔,傳到我這代就沒了喔!」二哥說,聽起來像是促銷兜售古董。林小姐也翻了一下:「喔!好像很多人,哈哈!卡歹勢,我一個都不認識。」沒人會怪她,因為她認識不了幾個字。

在我念大學時,林小姐默默地買些偏遠地區的房子,想給她的兒子們一人一間;而同時,我爸在萬點股票市場上投資,天天努力看電視股盤,但這麼多年來也沒挽回太多頹勢。

「你不想要結婚嗎?也可以!最重要就是咱手頭要有錢!」林小姐只有一次這麼直白地跟我說。

但既然她自己能養家,我就不明白她為何要跟著我爸。就我看來,爸是個所謂很大男人主義的人,習慣於號令女人,也許他最大的長處就是長相還好,我媽過世之後,也曾有過一個「阿姨」住進來,但後來就跑了。

在林小姐還沒開卡拉OK店時,我們都不曉得那是什麼玩意兒。那時的夏天,我們還會從天井的水缸撈出一顆冰滲的西瓜,一刀剖下去時,就會知道果肉是否鮮紅與帶沙質,這會帶來一種類似賭博的樂趣。後來這種美豔的紅肉就被端到林小姐的卡拉OK店裡,我也曾客串了幾天小妹,拿過客人幾百元小費,但感覺自己不是那塊料,就學會生平第一次的離職,林小姐也沒強力慰留。

那是在我讀初中時,台北林森北路一帶竄起很多這種店,叫梅子、春菊、紫燕等等的姊妹店,連我姑媽也跳下去當老闆娘。林小姐處在她們當中,就是微笑,幫襯,講些順人心意的話。偶爾會聽她跟我爸八卦說,哪個熟客跑到另外一間,或是誰跟誰打鬧起來,或是誰給的小費比較慷慨等等。至於我爸,據我消息所知,他在這圈子的名聲似乎不太好,因為他不太慷慨,而且酒後還會大聲說一些諷刺人的話,讓客人與店家小姐都有點為難。但無論如何,衝著我們家族人脈甚廣,一群媽媽桑們還是都稱他「二哥」,感覺挺有地位似的。每當我聽她們稱他「二哥」時,我就一陣倒胃口。

卡拉OK的那幾個寒暑,應該是我爸、姑媽、林小姐跟她那群姊妹淘的黃金時期,他們那時的臉容還很白皙、沒皺紋、不用人扶,而且口袋麥克麥克。偶爾,他們會聚在我家客廳,飲酒、划拳,盡情喝著蘇格蘭的威士忌,還輪番唱著當時最流行的日文歌。而我,一隻不起眼的寄居蟹,就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看著人世間最遙遠的故事,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與卡夫卡的《審判》。客廳裡所發生的事,對我來說,不痛不癢得像非洲部落裡的慶典。

林小姐是從何時跟我爸正式有了那層關係,我不知道,只記得剛上大學時,我們搬離了跟姑叔同住的祖厝。一天早上起床,看到她穿一件細肩帶的連身睡衣從我爸房裡出來,她很溫和地朝我一笑,我沒說什麼,很討厭這種不曉得要說什麼的尷尬。

沒多久,我開始出去打工、當家教、找人談戀愛。那時滿街上都是麥當勞、肯德基、溫蒂這些速食店,而我心儀的戀愛對象也一個換一個。有時候,想到我爸赤身裸體在我家跟另一個女生躺在一起,還是覺得有點詭異,雖然林小姐我們都已認識。

至於我大哥,從很早就表明他跟我爸無法和平共處,他看不慣我爸帶女生回家的行為。所以,打從我念小一開始,就確實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真正意思。當然,大哥結婚時,我爸還是站在台上舉杯,還跟二十幾桌的來賓講話,但之後,他們兩個男生就互不往來了。原因不是林小姐,而是最與世無爭的神明祖宗牌位。我哥拒絕把牌位請到他的新家,他說那裡空間小,而且嫂子要上班,他們沒有閒時間來弄拜拜這種事,「愛拜你自己去拜」,我記得他好像這麼說。接著,兩個男生在客廳幾乎就要扭打起來,我感到十分驚心動魄,就躲回房間。隔著門,可以聽到林小姐打圓場的聲音,最後,是兩、三個很響的巴掌聲,也不曉得誰打誰。總之,林小姐就回去了,而我也從此好像沒有了大哥。

從那次開始,我看出男生之間有種不容侵犯的神聖同盟,雖然彼此僵持不下,但他們才是真正的當家。就算我大嫂出面緩頰也無效,而林小姐也是跟我爸一樣,從此不提此事,但她的不提,是怕引起我爸的暴怒。

之後,我畢了業,打工一陣子,開始準備留學考,終於可以遠離這個家去看外面的大世界。

兩、三年之後,我又回到這個家,對家的第一印象是浴室的門龜裂了,而大人的臉上也多了些皺紋,算是體會到人如物件般也會變舊。我去一家廣告公司上班,經常加班與出差,但慢慢的,我逐漸意識到,好像很久沒看到林小姐了。回到家時,總看到頭髮變得稀疏花白的爸,獨自在客廳看電視,而且一反常態,也沒跟誰在講電話聊天。有一天我終於問他:「林小姐呢?怎麼都沒來?」

他不曉得是沒聽到,還是生悶氣,也沒答腔,但我也很習慣他這種漠視。

也許是幾個星期後吧,才有一句悄悄話帶到我耳邊:「林小姐ㄟ尪回來了!」

「啥物!?」我聽不太懂地問。

「伊尪,說是回來啦!」一個姑姑在我家廚房跟我嚼舌根。

「不是跑掉一、二十年了嗎?」我張大眼睛問。

姑姑擠擠眼,曖昧地笑笑,沒說什麼。

2

爸還是照舊每天早上起來讀報,接著看電視股盤,但就是沒人給他沖茶,或是幫他打電話到號子去。他在某些方面算是很有知識與見解,對人性的觀察也算犀利,常在宴客吃飯時戳破一些親戚的吹牛,贏得旁人哈哈大笑。但他就像一個習慣當眾表演的人,當客人都離場之後,不曉得該怎麼自己走下來。尤其當林小姐沒來之後,他唯一能直接下來的地方,就是客廳裡那張正對著電視的單人沙發。

「你要不要打個電話給林小姐?幫爸問一下。」二哥很孝順地想出這種方法,立刻被我否決。

「我跟林小姐沒這麼熟!而且搞不好她先生人也不錯,終於迷途知返。」

於是二哥跟嫂子有一陣子常在客廳出沒,留下一些水果或新的高山茶,讓失落的氣氛平添幾許被哀悼的痕跡。

林小姐的先生是不是個好丈夫,我完全不介意,但當我看見爸沒有人可以被他指使,也聽不到他大聲數落林小姐反應慢、算術不好等等,我並不急著去恢復家中原貌。我想,在這當中分明有種隱藏的快意。

幾個月後,我因出差早點回來,看到客廳裡坐著一個頗為眼熟的中年女人,原來是林小姐卡拉OK店的合伙人,她與我爸似乎相談甚歡,我給他們上了一盤水果,沒多久她就說要回去了,關上大門前,還眨眨眼跟我說,是幫林小姐來探望我爸的,原本還怕他發脾氣云云。

「她會再回來嗎?」我好奇地問。

「偶爾過來,應該還是會的啦。唉!終究都還是老朋友嘛!」她說。我頓了一下,思索她話中的意思,但因我不想涉入太多,也沒再繼續多問。

「朋友」,這個名詞真的很好用,從枕邊人到路人甲都可涵蓋進去,算是東方民族的人際智慧。然而從降為朋友開始,我就知道我爸是被甩了,也對他第一次產生憐憫心。

「都那麼老了,才被甩,唉!」二哥因為連生兩個女兒,對爸總覺得有點虧欠,且又覺得女兒不輸給不存在的兒子,算是挺滿足的,因此對老人家就更深感抱歉。

「姨婆為什麼不能來?」當時還小的小姪女問。「她做錯什麼了,被阿公罰嗎?」看她認真的表情,我幾乎動容,也差點忘了她很喜歡她姨婆常帶來的高岡屋海苔。

大概有半年多的時間,我常在外面出差,除了工作,滿腦子是在外自立門戶的打算,不時想像著跟爸說「我下個月要搬出去了」的充滿強烈電流的畫面。

然而,現實總是比戲劇來得更有料。一天傍晚,我因生理期非常疼痛而早點回家,一打開門,就有種熟悉的預感,果然,林小姐就端坐在她常坐的沙發上,面帶微笑,跟我點頭。林小姐搽了些粉,髮髻梳得很整齊,還是一派溫和安詳,要不是我爸臉上那一絲難掩的尷尬,我會以為這一年來什麼都沒發生過。(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