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聆聽島嶼
圖◎王樂惟
◎呂政達 圖◎王樂惟
1856年，英國探險家史溫侯出發前往福爾摩沙，還不知道這趟旅行，他將邂逅縹緲的晨霧，遠處的鳥聲。他從台南的國聖港上岸，眺望遠處的沙灘，群聲從島嶼深處湧出，歡迎史溫侯的來到。
三年後，史溫侯在上海皇家亞洲學會提出《福爾摩沙紀行》報告，記錄十三種台灣的鳥種，環頸鴴，小燕鷗，朱鸝，小彎嘴畫眉鳥，成為人類自然研究的共有知識。史溫侯記載他在森林山嵐間聽見竹雞的叫聲，「烏秋跳躍著，一對栗小鷺發出cack-cack的家禽聲，急躁地飛起，這些都使單調的旅程變得有趣味。」然則，當年讓史溫侯念念難忘的，卻是小雲雀的歌聲，他引用了丁尼生的詩句：「小雲雀變成一首看不見的歌聲。」
歷史上，史溫侯被認定是第一位記載台灣鳥種的探險家，他在台灣短暫的行程，既記錄鳥種，也留下眾多關於聲音的紀錄。台灣島嶼一如往昔，用眾聲喧譁迎接探險家。我們始終好奇獼猴在森林深處彼此叫喚，沙灘上，原住民女子伴著潮流節奏的歌聲，如頭髮一樣的綿長。深夜遠處傳來悠長的笛音。或如史溫侯的記載，當他站在大油坑的硫磺池前，他腳下的土地如何破碎、呻吟。更深層的遺憾應是，史溫侯來到福爾摩沙時，人類還來不及發明錄音機。
也許，等到發明錄音機才來，史溫侯就不再是歷史的第一人，不再是那位踏著鳥聲前進的探險家，我們也將不再有機會，跟著他一次又一次坐上「不屈號」戰艦度過黑水溝，在溽熱的6月時節登陸安平。這個遺憾，整整一百年後，才由台灣風起的「自然錄音」潮彌補。從此，在探險家默默凝視的行程裡，才配上了聲響，小雲雀不再是「看不見的歌聲」。
小雲雀豈僅是台灣詩意的發酵？在這塊島嶼上的山林深處悠遠的歷史裡，聲響此起彼落，相同種類的鳥在不同的年代，被不同的探險家聽見，如同歷代以來人們對相思和青春的歌詠，理應留下相同的叫聲。如果史溫侯還能張開耳朵，聆聽見後世台灣人的自然錄音，才能回答這個長久懸置的問題：那確實就是史溫侯當年聽過，久久難忘的鳥叫聲嗎？
一百多年後，另一批探險家整裝出發，進入山野和叢林，尋找、記錄台灣鳥種的蹤跡。這次，他們隨身帶上錄音機，透過這些聲音紀錄，我們才得以聽見從不輕易現身的藍腹鷴、朱鸝和種種鳥鳴。
黃昏，錄音師躲在闊葉林邊，想錄下五色鳥從樹洞探頭的第一聲啼叫，這是遠比想像困難的任務。根據自然探險家的紀錄觀察，五色鳥只在黃昏時候出外鳴叫，對陌生事物異常敏感。錄音師曾躲在花蓮七星潭邊的森林，希望能錄到五色鳥清晰的音聲，但五色鳥匆匆一瞥，那傳說如敲木魚的叫聲，淹沒在遠處的海潮聲。
聲音本身即是記憶
早期的自然錄音，常會遇上種種難題，譬如，在一片喧雜的聲浪或者干擾音層間，若想辨認一隻鳥的啼叫，勢必也會錄進一大片的雜音訊號，如風起、雨點降在樹林的葉片，土地上各種不甘寂寞的聲響紛至沓來，鳥聲只是一片薄薄的剪貼，如聖殿畫像的某塊馬賽克。錄音師需根據過去自然探險的檔案和經驗，仔細追蹤鳥聲的緣起和去向。
經驗確實重要，早期的自然錄音師皆需要資深嚮導的帶領，背上繁重的背包，挺進台灣的山林，才得掌握在什麼樣的季節、氣候、海拔和區域，將能邂逅何種鳥聲。當年，史溫侯在玉山山區遠遠聽見的竹雞，在霧起的山林，足夠眩迷一名錄音師的心神，或者使他們迷路，三天兩夜走不出原來的森林地帶。「噓，」6月，鳥聲稀疏的季節，資深嚮導會要錄音師放輕腳步，留意步靴踩在草葉上的聲響，「我們就將靠近帝雉棲居的地帶。」帝雉修長閃耀藍光的羽飾，在漫長年歲間，曾是阿美族勇士佩戴的頭飾。
90年代的錄音師還會遇上個難題，在史溫侯的記載裡，一百年前的台灣山區仍可見到數量眾多的藍腹鷴，而在90年代生態風吹起時，藍腹鷴卻已列為台灣保育鳥類。自然生態間，已難再見到那曾讓探險家為之驚奇的一抹寶藍色，更別說能錄到活生生鳥聲的機會。
有時，錄音不是獨自的事。當年，吳金黛帶著水底麥克風，搭上駛往宜蘭外海的漁船，準備收錄鯨豚的聲音。計畫和聯絡工作相當繁瑣，克服海象和天候等等問題，終於順利來到海洋。雷達出現鯨魚的蹤跡時，吳金黛難掩興奮心跳，那是台灣第一次進行鯨豚的錄音。但那日天氣晴朗，海域裡出現許多漁船和賞鯨船，馬達的聲音在水底交會，沸沸嘲雜，交集波浪的節拍。只見船長拿起廣播器，說道：「各位，我們現在要進行台灣有史以來，第一次的鯨豚錄音，是很重要的歷史時刻。請大家配合關掉馬達，保持一個小時的緘默。」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海面沉寂，所有漁船和賞鯨船真的都關掉馬達，不再發出噪音。吳金黛回憶道，她是邊流淚，邊完成那次海上的錄音。後來，從宜蘭烏石港出發的賞鯨船，船長仍會在解說時提起那件事，「那天，整個漁村的人都在海上，只是都沒有出聲。」
一名錄音師記錄的台灣，荒涼與豐富，就是一道道隨著時間流去的音軌，全都收納在音檔裡。不同於早年的史溫侯、必麒麟，對錄音師來說，聲音本身即等於記憶，貯存在大腦皮質的記憶庫，是他們的不可分捨的一部分。
另一組自然錄音師從90年代起，開始繞著台灣海岸線。他們舉辦票選活動，票選出台灣海岸最美麗的聲音，彷彿可以捕捉到月色和夕陽沉落海面的聲響，或者海浪湧上、退去，篩過細碎鵝卵石，如無數精靈的小腳同時行走。或者，在颱風剛過，冒險前往佳樂水，錄下海的肺葉猛烈吸喘的巨大聲響。
那時正是台灣進入第二度出口導向，經濟起飛的年代，卻已蒙上工業汙染海岸的陰影。那年票選出來的熱門海灘，仍是墾丁、北海岸和花蓮的七星潭。2005年起，一群研究生提出「西海岸錄音」計畫。這群研究生固定沿著61線公路，在每趟行旅間錄進西海岸的聲音。灰濁的天空和海岸線向前延展，他們目睹台灣工業化最真實的一景，錄進海的說話，荒涼與豐富，有時只是嗚咽哭泣的聲響，路面在眼前攤開，愈走愈長，進到了島嶼黑暗的心臟。
沿著西海岸，安馴的沙岸，果然沒有太澎湃和戲劇化的海浪，多半不利船舶停靠，呈顯灰灰黑黑的色調如單調無起伏的現代派音樂。再往南，風聲愈悽厲，跨越過大甲溪和濁水溪，原先對單調海岸的憎厭感卻迅速改觀。生命在這麼不漂亮的海濱匯積生長，然後以此處為基地，養活整座台灣島。並沒有想到，供台灣吸吮的奶水，其實來自醜陋的海濱。
上游的土石流，每到颱風季節就發作陣痛，把山脈的傷痛和腫瘤傳染到海口，沿著河岸生長癱疽、結疤的醜陋，卻在入海處匯積成濕地和各種活躍的小生命，讓黑面琵鷺、小雁鴨找到棲憩地。這群研究生曾經難掩興奮，錄下過冬的一群黑面琵鷺，那是史溫侯當年在台灣的短暫停留，來不及記錄的奇景。否則，史溫侯會用什麼樣的字句，寫下那一陣空中的歌聲？
地母承受孽子的反叛
母親總是不漂亮的，露出被吸吮過多乳汁的乳房，罹患麻瘋，只把海浪當做呻吟。初進濕地，忍不住屏住氣息，拿著麥克風，對準所有的音源，不放過濕地上任何能夠發出聲響的物事，以為，一下子聽見所有生命的聲音，盡情揮灑著的舞台。紅筆仔斜斜迎向海風，黑冠麻鷺發出怪叫，魚蝦貝類爭相搶著擠進麥克風。在麥克風敏感的收音範圍內，一隻招潮蟹前來赴約，發出的聲音，狀若嬰兒學著說話。
他們仍一次又一次回去，繼續感受海岸的生命力。學期結束，這項研究計畫便告結束，但幾名研究生相約繼續上路錄音，路線再往南，到了雲林、嘉義的海岸，那裡有個叫麥寮的地方，遠遠即望見高聳的煙囪，他們原本愉悅的心情急轉直下，如同見到康拉德的幽靈在遠處的藍霧裡走著。後來，他們時常把這片海岸設想成病房，覺得他們探望的是彌留前的海洋，他們奔向黑藍色調的海邊，衝動地按下錄音機，對著麥克風大叫，想把他們的青春，像輸血一樣的輸給大海。
2011年7月間，麥寮的化工廠發生大火，爆炸和火焰從電視螢幕竄出。另一批大學生在網路上擔任公民記者，立即動身前往現場，在網路上貼上居民前去圍廠、抗議，要求化工廠全面停工的畫面。公民記者的訊息，遠比電視新聞傳播得更遠，留言板上湧進大群的回應和意見。這一切，不漂亮的母親默默承受著，氫氣外洩，爆炸，土石流、汙水排放，甚至核能廢料，最後都由海洋承受，像母親承受著孽子的反叛。
最後，所有事物都將流向海洋的，包括所有的人聲，所有動人和悽惻的故事，加重海洋的病情，魚蝦和貝類都將穿上厚重的油汙。2012年冬季，在更南方的台南潟湖，一名自然錄音師錄到一隻全身沾滿油汙的黑面琵鷺的叫聲。那隻鳥應該是從北方來過冬的，但翅膀拖著油汙的重量就再也無法飛翔，在沼澤內發出哀鳴。錄音師放下設備，衝進油汙地想救這隻鳥。他抱住黑面琵鷺的身軀和翅膀，整段過程錄進了音檔，垂死前的拍翅，鳥鳴和人的呼喊在接近崩潰時竟然相同頻率，也錄進了那天猛烈陰風。後來，錄音師從沒有正式發表這段錄音，也不想洗掉，只是讓垂死的鷺鳥一直棲居在錄音機裡，那陣慌亂的聲音，顯現一隻鳥見到的幽黯國度，從此踱進黑暗之心。
所有去過台灣海岸，留戀純真海潮音的人們，終將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就如一篇科幻小說的情節，穿越時光隧道的武士一次又一次回去圍城上殺敵，終於有人知道了，阻止他：「再回去，你會改變歷史。」武士回答：「那不就是我的願望嗎？」回到沒有化工廠圍繞，不見核電廠，土石流還未奔流陣痛前的台灣海岸，聆聽搖籃曲般的聲調，不就是我們的願望嗎？
一百多年前，史溫侯踏上台灣時聽見的海浪聲，山林間的鳥鳴，有些聲音應該已經永遠消失，變成絕響。後世讀者和探險家即使踏上史溫侯的路線，也將憾恨聲音的無常，到底史溫侯真正聽見了什麼？
最後，關於一座島嶼的聲音，也是關於留下和消失的。我們相信，在台灣某個山林深處，史溫侯的小雲雀總會現身，此時天地靜寂，人間無語，追尋著耳朵耽留的一抹詩意。●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