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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洞的逆襲
圖◎吳孟芸
◎張耀仁 圖◎吳孟芸
洞彷彿原本就在那裡，黑而紅而黃，傷口似地靜靜躺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腳踝之下，似乎稍不留意就要掉進去。
「別怕，」她說：「它們是無害的。」
它們？我隨即意識到，不只一個洞，還有更多大大小小的洞，它們散落在標準尺寸的雙人床上，仔細看，裡面有著蝴蝶翅膀鱗粉般閃閃發亮的漩渦紋路，令人忍不住頭昏昏，幾乎心甘情願被吸入其中的衝動。
「喂！」我大喊著跳起來，無法置信就是躺在那些洞上，難怪從剛剛起，我的背上一陣發冷。
「別怕，誰的床上都有這些洞的。」她像撫摸寵物那樣，溫柔地撫摸著那些洞：「有時候是菸蒂燙出來的，有時候是夢見宇宙，更多時候是暴力。」她說，不是一般定義的暴力，而是情感性的、象徵性的，例如父親的皮帶、母親的髮夾、耳環，或者情人的指甲……「暴力是多層次的，你了解嗎？」
她說：「反正，沒有人的床是平的。」
她這麼篤定的當下，我發現有些洞又變得更大一點了。
「這也是正常的，因為洞和人一樣，也會成長、也會萎縮。」她很平靜地說。
什麼跟什麼嘛。我還是沒辦法注視那些洞，它們像長出牙齒那樣，好像隨時要將人吞噬。
「沒有騙你，夢愈大，洞也愈大，洞一直存在在我們的床上。」她依然像面對宗教一樣地闡述著自己的心情。
我困惑著，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的床上是否出現過這樣的洞？我只記得並不久前，「洞」在這個國家造成不小的騷動。起初，它出現在一所實驗中學裡，在男生宿舍以東的那排茄苳樹下，不斷流出黏的酸的甜的近乎發酵的氣味，不斷，暗示著有誰曾經在那個地方呼救──電視記者議論紛紛：「據說，腿都摔斷了啊。」「是嗎？二條腿啊？」「三樓還好嘛，表示腦袋還很正常。」──持續的大霧滲入那些不斷開闔的嘴，只見該校校長掩著口鼻站在封鎖線外，頻頻與教務主任交頭接耳：究竟先有洞，還是先有人跳樓呢？這個巨大的洞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只出現在男生宿舍附近？
「說不定，這是個招生的好辦法啊。」校長在憂愁之外，透露出一絲絲興奮。畢竟，「少子化」喊得震天價響，「私校退場機制啓動」像一句競選口號，所以說，這肯定是老天爺給的一條生路吧。
然而，從洞的外觀來看：頂端邊緣挨擠著密密麻麻的蘚，綠色的蘚濕濕亮亮的，似乎是很新鮮的洞，唯獨深不見底。
剛開始，以為是重建工程的疏失，然而一支偶像MV的拍攝卻揭開了這並非是單一個案。在劇中，那隻客串的紅貴賓不知什麼原因，突然發狂栽進洞中，這一意外讓在場的劇組感到不妙，他們先是聽見嘩嘩濺起的水聲，緊接著是一陣像是餓了三天三夜的傢伙粗魯的咀嚼聲：嘖嘖嘖嘖，嘖嘖嘖嘖。然後，紅貴賓宛如魔術師大衛．考柏菲手下的對象，「咻」地再也沒出現過。「這是謀殺啊。」在新聞的散布下，洞一瞬間成為眾人關注的目光，不只是紅貴賓的喪生引來了動物保護團體的抗議，還有女主角一面擠著乳溝、一面哭花了臉說：「牠永遠是我的親親寶貝！」
沒多久，城裡就不約而同地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洞──幾乎是一瞬間的，彷彿洞也隨著新聞起舞──不論是人行道或停車場或自家庭院，它們黑而黃而紅，透散著發霉的泥土味，像無止無盡的夢魘，迴旋著青色的光。它們也像不斷眨啊眨的眼睛，不時流出透明的液體，搞得街上寸步難行。它們是黑色的深淵，也是繽紛的希望，一圈又一圈的漩渦圖案魅惑似地吸引了大伙的目光。
有人說，這是大地的反撲，所以大地開了洞，要讓人類難過。也有人信誓旦旦，說這是神的警示，預告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更有人解釋，這肯定是外星人的陰謀，誰能在一夜之間讓地球失守呢？總之，這件怪事隨即占領了各個新聞頻道，愈來愈多的洞讓眾人驚慌失措，開車的、走路的都小心翼翼，突然之間，城市的腳步慢了下來，那讓直擊現場的記者很不習慣，他們沒留心到腳邊的洞，差點踩了個空。
「小心！各位觀眾小心！洞就在你身邊！」驚魂未定的記者氣喘吁吁：「世界末日來臨啦！這可能是世界末日預言成真嗎？我們聽聽看專家怎麼說！」
專家也好，主播也好，他們都盡可能壓抑內心對於這個現象的恐懼，呼籲社會大眾千萬不可以靠近那些怪洞，但人們依舊爭先恐後圍觀著那些不斷浮現的洞，像目睹一只又一只的黑眼珠，黑眼珠也看望著人們。人們不知該拿它怎麼辦，只知道那些眼珠裡有螢光色的迴旋紋路，看久了容易頭暈，甚至讓人彷彿聽見極輕極輕的聲音：「來，進來，到裡面來。世界馬上就要不一樣了。」
世界，真的會因此不一樣嗎？
是誰在說話呢？
人們一面督促政府想想辦法，一面又用竹竿或其他更長的工具去探測：究竟洞裡有些什麼？洞有多深？也就是那個當下，有人想起了安徒生童話裡面的「國王的驢耳朵」，於是朝洞裡面試探性喊了幾聲，但沒有任何回音，只衝上來一陣冷風！還有人想到貞子爬出古井，嚇得倒退了幾步，深怕在洞裡看見扭曲的自己，萬一死去了誰來照顧孩子？最後，一個超級沒有想像力的舉動終於到來──「嘩」的不知是誰將家裡的垃圾一扔，像扔掉一大袋煩惱或爭吵，垃圾一如紅貴賓直直掉入洞中，必須等到很久很久之後才聽見極細極細的聲響：是水嗎？人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只知道垃圾被黑墨墨的、不時發出螢光的洞給吸得一乾二淨。
大伙見狀大吃一驚，沒料到這些洞真如謠傳所言，具有這麼強烈的吸引力！他們意識到什麼的，隨即將屋內大包小包的垃圾全丟進洞裡──
就這樣，那天突然成了全民大掃除的日子。洞的魅力瞬間橫掃全市，不再有人感到害怕，也不再有人思索洞存在的意義，它被認定就是拿來傾倒髒汙的收容所──「什麼天災？它是來幫助我們保持市容整潔的好不好？」「胡扯八道，洞就是洞啊！」「就是說嘛，什麼外星人！清潔隊明年預算再砍半！」在一片吵吵鬧鬧中，政府機關尤其難掩興奮，雖說向人民徵收垃圾費行之有年，但垃圾場的闢建卻是一大問題，畢竟公民時代的來臨人多嘴雜，誰都不願意垃圾場蓋在住家隔壁。現在出現個這麼棒的「工具」，能不多加利用嗎？儘管清潔隊一再否認，何以僅僅半日時光，掩埋場立刻銳減了好幾噸垃圾，但日積月累的垃圾問題迎刃而解，確實有助於城市的重建，也讓政府決定進一步管制洞。
對此，清潔隊歡欣鼓舞，因為從今而後，他們的工作將方便許多，不再需要擔心被民眾亂扔亂丟的垃圾給波及。但民眾就不高興了，憑什麼政府也跟人民搶奪洞？又為什麼還要繼續收受垃圾費？假如開放給大家直接丟垃圾，那不就省時省力省錢嗎？更何況這麼一來，清潔隊可以縮編，地方政府也就不必動不動喊窮了。於是，為了省下垃圾費，有些比較偏僻的洞成為人們專用的垃圾場，三不五時就把垃圾往裡頭扔，當然，也有腦筋動得快的人，把私有土地上的洞出租給別人，一時間，人人都在發「洞洞財」，短短幾天的時間，洞已成為這座城市的特色了。那些清潔隊員開始眉頭深鎖，擔心是否即將失業？他們的心情就像坐雲霄飛車、也像洞的紋路那樣：一起一伏、一凹一凸、一明一暗，「怎麼辦？怎麼辦？」面對深不可測的洞，他們不知所措，因為能收的垃圾愈來愈少，人們一股腦都把垃圾丟進私人洞中，公家的洞遂愈來愈冷清，也就意味著垃圾費收入減少，收入減少就是裁員的開始，清潔隊員幾乎快哭了。
所幸，他們的憂懷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在一個忙碌的早晨，當新聞主播歡欣鼓舞地播報著市容愈來愈整潔的同時，所有洞口約定好似的，轟地將它們過去所吞下的東西全噴發出來！大多數人以為這是另一場強烈的地震，尖叫連連往外跑，直到漫天的垃圾紛沓墜落，他們才尖叫著尋找最近的遮蔽物──「這一定是外星人搞的鬼！」「洞本來就是累贅！」「它什麼幫助市容，根本就是政府太懶笨！」專家、主播們又極力壓抑恐懼，還是照例宣讀著政府的法令，要大家別慌，先別把垃圾往洞裡丟，「尤其不能沒裝在專用垃圾袋裡！」政府官員義正詞嚴地說。
一瞬間，又沒有人敢再接近那些洞了。
一瞬間，這個城市又回到了腳步快速的世界。
一瞬間，在城市的角落有個女人大喊著：「無聊！」
啪地關上電視。原本那位正在大聲疾呼的環保人士瞬間消失，像那些瞬間噴發的洞，黑洞洞的螢幕倒映出女人凌亂的表情。
「簡直就跟那些垃圾沒什麼兩樣嘛！無聊的新聞……」女人啐道。
打從一開始，女人就對這些流沙也似的洞沒有好感，尤其出現在男生宿舍以東的那個洞，那怎麼可能是個靈異現象呢？肯定就是升學壓力造成的啊，升學壓力有多深，洞就會有多深不是嗎？
那天，她也在現場望著那個洞，一邊思索著它到底有多深，一邊領悟著：是啊，有多深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就像丈夫的心，始終深不可測……女人想起那些照片裡，摟著年輕女老師的丈夫，丈夫在一旁和教務主任竊竊私語：「說不定，這是個招生的好辦法啊──說不定，將來這個洞可以當做我們校務發展的特色，比方洞洞裝比賽、洞察時事演講、洞悉升學預測公式……」她聽見丈夫這麼興奮地說，好像興奮地吻著那個肥胖的女老師。
女人很不服氣，她究竟哪裡不好呢？她哪一點比不上那個胖妹？只因為「青春的肉體」嗎？她憤怒地更靠近洞──這時候，洞已經擴散到她家門口了──她聽見細微的呼吸聲，像活的物，也像深遠的夢魘，黑黑黑黑，黑黑黑黑。倏地，女人轉進屋內，從抽屜深處找出那只裝有照片的信封，它們發散著丈夫喜歡的紫羅蘭，還有一股淡淡的菸味。只要把它們丟進洞中，所有人將會知曉：道貌岸然的校長也有輕狎的一面吧？正經八百的男人也是會偷吃的，她想，它們會像那些垃圾噴發出去吧？一如這些年來，她所受的屈辱也會因此而漫天飛舞吧？
是吧是吧？
她所受的損害啊──此時此刻，在她的身後，另一個洞正逐漸裂開、一寸一寸黑墨墨地朝她迫近過來──此時此刻，我同樣面對著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洞：鱗粉紛飛，漩渦迴旋，一會黑、一會紅橙藍靛紫的紋路像無止無盡的她的故事，一寸一寸將我囓咬著，撕扯著。
「真的，沒騙你吧，每個人的床上都有這樣的洞的。」她笑得異常燦爛，臉上浮現深深的深深的酒窩。
深深的深深的，令人恐懼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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