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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3 － 遇刑天
◎吳鈞堯
刑天知眾人為尋寶來，好奇他們所尋何物，跟著李東尼走了幾天。李東尼察覺刑天外貌駭人，實則重義重情，雖曾因力道拿捏不妥，誤斬隊員，卻是一個「好人」、「好鬼」或者「好神」，相處幾天後，壯膽問，在他尋覓頭顱這些時候，可曾見過進入大山的冒險家、棄世者、國王、地豪或市井小民？刑天說，他不知道如何辨別誰是國王、誰是冒險家或市井小民，但是，他們都死了。李東尼這般問時，吳可端等隊員都吃一驚，恐激怒刑天，自找罪受，刑天不以為忤，坦然直言。大伙吃一驚，憑著國王強大軍隊，且命喪大山，不正預言了他們的命運。旋又想，難道都是刑天殺的？
刑天知道他們的憂懼，忽幻化，身體長，手一探，斧一起，電光火石間，凌空掉落一隻從未見過的獸。模樣像狐狸，九條尾巴，臨死前，慘叫連，似嬰兒啼哭。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刑天盾再出，依然獸一隻落下，汪汪怪叫，吼聲如狗，形像老虎，尾巴像牛，重重跌死。刑天歎氣說，他們一入大山，至少已被幾種猛獸盯上，前一種是青臛，後一種叫彘，都吃人。先前的人，被這些野獸吃光了。隊員驚呼，退幾步，吳可端忘情大喊，難道他們一入大山，刑天就尾隨保護？這一說，解釋了迷走幾天，竟安全無礙。
刑天巨人，再恢復九米高，祕密被發現，顯得羞赧，鄭重地說，他撞見人，能救即救，唯有此，才能稍稍貼近炎帝悲天憫人胸襟。刑天苦尋頭顱不知幾千幾萬年，難得遇人說話，對他們提到的現今世界感到迷惘。對李東尼所說二次世界大戰方止，美蘇冷戰開始，核子彈、石油大戰、兩岸激戰等，感到不解。聽完後哀哀歎，黃帝神力有所止，昆吾劍斬殺蚩尤跟他，斬不斷人間是非恩怨，怪自己當初沒有打倒黃帝。說罷沉吟，若打贏黃帝，人間又將如何？更好、更壞？他想得頭痛，發覺「頭痛」對他而言只是概念。他已經沒有頭可以痛。
李東尼追索的寶藏絕非刑天的斷首，刑天隨之迷亂而行，也找不到自己的頭，兩邊的人都知道分開的時候近了。有一種樹，樣子像構樹，名字叫白柳，肌理血紅色，不須挖鑿，樹身即流漆一般的汁，味道甘甜如飴，吃了可以不覺得飢餓。刑天為眾人取汁。有一種獸叫旋龜，吼聲如木頭劈開，樣子像龜，長鳥頭、蛇尾巴，宰殺後，以衣和血佩戴，耳朵不聾，兼治腸胃疾病。有一種獸長白色耳朵，或爬行或直立而奔，名叫猩猩，吃了牠就善於奔跑。有一種樹叫迷榖，黑色紋理，舉高它的樹枝，便光照四方。刑天殺獸取樹，曬乾之前宰殺的青臛，讓眾人吃食，即可不受妖邪迷惑。大山深、大山險，刑天不知如此備事，是否足用。
吳可端與刑天多次出沒深林，捕狩異獸，瞧著刑天，腦海浮現那座消失的島。島上有個港口叫水頭，他從水頭來，家人從水頭去，從此再難聚首。吳可端感歎地說，人若沒頭，牽絆就少了、沒了。刑天聽得大笑，肚臍畢竟不是嘴，笑得岔氣，感歎沒有頭，連笑聲都艱困。吳可端跟著笑。長笑中，一個硄搭硄搭的聲音忽響，硄硄硄、硄搭搭、硄搭硄……吳可端探勘周遭，以為野獸來襲，刑天說別驚、別怕，這是他為炎帝所作的〈豐年詞〉。他久未聽聞，幾已忘記，沒料到旋律自心中起，從皮膚出，山林雲霧，俱皆豐年。刑天閉眼聽，聽得入醉。
狩獵時，刑天駕吳可端於缺頭的胸膛，幻化、身軀拉長。吳可端剎那間撞雲推霧，緊咬牙關，最後又扯開喉嚨，連連驚呼。站在刑天不知幾里高的肩上，大山仍無盡頭。大山，真在南洋、中國，或者不存在？這又何其矛盾，吳可端在、刑天也在，只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便無法跟自己與他人，述說確切的時空。一日，兩人打獵後休息，吳可端喝白柳汁配青臛肉，頓時不餓不昏。他躺在老樹下，刑天坐樹旁，天晴好，光過枝椏，微風來，如同光的迷藏，明暗交會，閃爍爍。吃青臛肉可不迷惑，吳可端沒來由想起島跟女人。他不確定，究竟是島遠，還是酒吧的女人遠？
刑天舒服地倚靠樹身，沒有頭，只能以巨大身軀，隨內心音符響起，微微晃。吳可端拿出皮套裡的照片。那是出發前合影的全家福。再拿出女人黝細的頭髮，尺來長，取出馭風行，如一尾魚，鮮動而躍；擱近如一枚貝，播著他跟女人的兩種聲音。
刑天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啊？
一只皮套。一張照片。一根頭髮。
刑天問，佩戴它、看它、吃它、喝它，有什麼好處？
吳可端說，沒什麼好處啊。仰頭，看著刑天半缺的頸項，補充說，什麼都有哪。最多的就是一個小黑點，沉甸甸的。那個點滑入心頭，有時候變成聲音、有時出現影像，有的時候是空白；一格巨大的空白，空洞洞的，彷彿等待著什麼。
與刑天分道行，至少一旬半月了，吳可端隨隊伍走，常仰望裸露的山岩，亟力眺望；在看不見盡頭的山巔、在滿溢潮聲的海港，是否會有一雙眼睛或一個口袋，輕輕揩下他或部分的他，貼身佩戴著。
裸岩高處，白雲飄截，把山，裁做了兩半。
山風起，大霧很快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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