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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等我十分鐘
名家奏鳴曲
〈史前生活〉◎賴香吟
寫給一位醫師朋友的信。
開場白是拘謹的：對不起，這是一封遲來的信，一個遲來的道歉。如果可以，我希望還可以說聲謝謝。
道歉從何而來？如果你還記得，那個無禮的最後會面。不過，當我離開的那一刻，我想，多年經驗如你，其後的發展，想必都已預料到了吧。
我們一如往常談話，節制而頑強地。室外的繁忙事務擋也擋不住地淹進來，人聲，腳步聲，催促的電話鈴聲，最後，有人在門上敲了幾響。你只好站起來，開門交談幾句，回頭說：等我十分鐘。
我沒有聽你的交代，從書架上抽本書出來翻看，而靜止在原來的位置，動也不動，坐了十分鐘。或許更多。更久。但這完全不是重點。
返回之後，你再度表示歉意。然後，把記事本拿出來：你下次什麼時候來？我先是不知如何回答這句話，後又因無法回答而焦慮起來。一焦慮就摧枯拉朽了。
整個場面，從結果看起來，是那該死的十分鐘所惹的禍。不過，你我都很清楚，那只是個巧合，不是那十分鐘，也會有另一個十分鐘。短暫的空白，我可能忽然醒了，也可能決定要罷手，我對自己發問，坐在這裡的一切一切，從何而來，又能往哪裡去。有道堤防，就在這暫停的十分鐘內，放肆潰散，我所在的這個房間，瞬間暴浪波湧，地動天搖，我任憑吞噬，逃不出去。
所有的理智，只能死守最後防線：不能不告而別。我想像往常一樣，說聲謝謝，毫無異樣地離開。
我竟忘了在這之前還存在著一個疑問句：「你下次什麼時候來？」這句話竟像最後一根輕盈而溫柔的蘆葦，完全壓垮了我。我答不出來。這一切都沒有用，這一切都沒有用！我猛然洩漏從未在你面前表現過的悲慘情緒，丟下這樣的結論，離開，再也沒有回去。
如此下場，你不會沒碰過，應該也不會放在心上。然而，這幾年來，我始終惦記著要說一句對不起。「這一切都沒有用。」無論如何，我沒有權利做這樣的評斷。不管這條路有沒有盡頭，可不可能透光，那樣魯莽的拒絕畢竟太不禮貌。是的，禮貌，這個老式說法，我堅持。我知道，我是一定要道歉的。
這個道歉，一旦擱上了時間，就像等公車一樣，跨過一個臨界點，便打定主意要等到它；我開始對這個道歉斟酌起來，在道歉裡加入愈來愈多的內容，彷彿必須加入足夠的承諾與實踐，才夠格說出一句抱歉。然而，我做不到，我還沒有能夠做到。
你似乎這樣說過，我做太多的道歉了。我不能總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就道歉。這樣的道歉，有時候，是在踐踏自己。
回首那段既像陌生人又如棋手般對峙的共處時光，的確，我們離神祕的核心還很遠很遠，不過，若要定論那一切都沒有用，原因應該多在於我而不在你吧。到我離開為止，點亮或吹熄的那一切，它的確不足以帶我走下去，遍地荊棘，不過，無論如何，是它踢領我，出發了。
這是我要說的，關於道歉與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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