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黃昏市場的表情

圖◎顏寧儀

◎黃志聰 圖◎顏寧儀

獨自上黃昏市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像初開車上路的新手駕駛。我傳訊息向正在國外旅遊的妻討教買菜的要領，她隔空叮嚀我魚鰓愈紅的魚隻愈新鮮，水果不要購買「太甜」的，還有當令的蔬菜水果比較便宜，可以多買。

我揣想價格便宜的原因不外乎一窩蜂種植，供過於求，導致行情暴跌，就像午夜過後的灰姑娘一樣窘迫；倘若消費者買得開心，盤商買低賣低也沒損失，那麼愁眉不展的可能就是努力種菜的小農了。回想起元宵節當天早上，二叔的三噸半貨車載著滿滿的、遭農人棄收的高麗菜回來，目視估計至少上百顆。二叔說種植的人告訴他，那麼漂亮飽滿的高麗菜放在市場賣，一顆卻賣不到十塊錢，連運輸成本都不夠，乾脆免費送人吃了，至少積些功德。這些隱藏在市場背後的表情，像戲劇裡的路人甲乙，總是特別容易被忽略與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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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點半的黃昏市場猶如午眠剛醒來，還在賴床、搓揉眼睛的緩衝時間裡微微恍神著，因此擺出的攤子還不到一半。我先走到與市場隔著一條街的冰品店吃了一碗豆花，剛好滿足在午晚餐之間那空虛的腸胃。吃完後，黃昏市場似乎完全甦醒了，喧譁擾攘的聲浪如潮湧，一波接著一波。夕陽西斜後，買菜的人潮更多了，除了婆婆媽媽，男生也有，但比例有待提升就是了。無意中聽到經營雞肉攤的女老闆稱讚一位中年的男顧客真貼心，會幫忙身體不舒服的老婆來買菜，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新好男人」。當下，存在我心裡的一點點不自在，很快地就煙消雲散了。

「看覓耶，菜閣青閣好食喔！」不知不覺被那天天喊，感覺特別有力的丹田喚住雙腳。面對一整攤蔬果，我摸摸捏捏裝內行，實際上是無從挑起。幾分鐘過了，抬起頭來左看右看，心想菜攤不算小，不知是不是熟客還未報到，怎麼只有我和另一位肥婦人駐足選菜呢？突然想到母親曾經跟我分享過的買菜經驗，倘若攤位沒有人或人很少，千萬不要靠過去買，因為那不是蔬菜不夠新鮮就是價格賣得比別攤還要貴。我本來想掉頭離開，但又想到把人家整攤的蔬菜又看又摸又捏了，不買個幾樣似乎說不過去，於是我挑選了一朵青花椰菜及兩把大陸妹之後打算結帳，老闆娘竟然開始一樣一樣推銷，她說金針菇可強壯體內免疫系統，南瓜營養價值高，是男人的保養聖品，哈蜜瓜保證甜如蜜糖。我的個性富同理心，不擅推辭，也不習慣看見別人說得口乾舌燥之後仍然跌入失望深淵的眼神，因此常常被周遭朋友或同事揶揄是無可救藥的「濫好人」。

就在我又埋頭繼續挑選時，同攤的肥婦人開始就貴得嚇人的苦瓜跟老闆娘討價還價，狠狠殺掉近半價錢。老闆娘先用苦笑接招，然後說這樣賣連批發成本都不夠呢。於是，挑剔表皮有刮痕、賣相不好、太老的苦瓜降火效果不佳……等等似是而非的理由都成了肥婦人殺價的籌碼。最後，老闆娘索性說好說歹，拜託肥婦人多買幾顆好降低她的損失，這才忍痛賣了。我總算開了眼界，肥婦人的殺價功力明顯在號稱擅長買菜的母親與妻之上，尤其得了便宜之際還趁機拗了一把蔥花和幾塊生薑。老闆娘的臉上頓時爬滿複雜的表情，一方面有點不是滋味，一方面卻仍得微笑目送洋洋得意的肥婦人離開，畢竟做生意以客為尊最重要；只是，討生活的辛酸也盡在不言中。

然而，在拚場氣息濃厚的市場，我卻遇到一位不計較盈虧的賣菜阿伯。他坐在矮板凳上，將數量不多的幾樣蔬菜克難擺設在地上叫賣。看他靦腆、笨拙的販賣技巧，有時還會被口水嗆到，拚命清喉嚨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業餘小販。他說他種的蔬菜不多，但有時自己與親朋好友卻又吃不完，所以才突發奇想，拿到市場兜售，抱著賣得掉也好，賣不掉也罷的心態，完全無關生計。阿伯賣的蔬菜通常顯得土拙，但肯定最安全，這從蔬菜上有不少菜蟲吃咬過的痕跡可以看得出來，證明化學農藥應不至於噴灑過量。他和其他菜販不同，一斤二十元賣不出去就換三斤五十元，或者半賣半相送，皆大歡喜。出來擺攤，阿伯有時曬曬黃昏柔軟的陽光，和路過買或不買的人聊聊天抬抬槓，或許比賣了多少蔬果出去還來得重要呢。

黃昏市場賣的大多是蔬果、乾貨及肉食類，鮮少看到賣其他用品的店家或攤販。不過臨近出口處就有兩家服裝店，僅相隔幾十公尺，賣的東西大同小異，除了衣物，也賣拖鞋和雨傘，其中一家在我上次偕妻來時原本是賣滷味的，生意雖然普通，但在短短時日內便決定收攤頂讓，想必有著不得已的苦衷，在我心中留下難解的疑雲，以及隨時間走遠而慢慢淡掉的記憶。新店家為了擴大宣傳效果，吸引更多顧客，老闆不時拿大聲公加大叫賣分貝，一再重複「開幕特惠價」、「跳樓大拍賣」這兩句陳腔舊詞，強調童裝三件兩百元俗俗賣，雨傘每把統統一百元起跳。人是圍攏過去了，但最後掏錢出來買的並不多。另一家選擇安安靜靜的，省掉招徠，看得出來已賣出好口碑，只須低調地賣，靜靜地忙碌。然而，想必那也是歷經時間的考驗，一次又一次卑躬屈膝而得來的甜美果實吧！

在無數次的擺攤收攤之間，或是銀貨兩訖的時刻，總不免夾雜著某些細微的脈絡與情緒，一再發酵、循環；那是黃昏市場深層的表情，彷彿也是生活中不斷運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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