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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人體綜合醫院

2014/08/25 06:00

圖◎達姆

◎神神 圖◎達姆

他的身體本來是美術館的,在時光的裝修下成了博物館。不論是上帝烤壞的麵包或女媧捏垮的陶土,祂們漫長的烘焙課美勞課,直到最後一口氣,才交出期末作業。美術館和博物館中間是綜合醫院,連鎖地遍及成住壞空生老病死。即便他年輕,必須繞過市鎮中心、花店和教堂,直接搭上快捷巴士來到綜合醫院。這是他的特權,大家都忙著活呢,只有他忙著死。死者為大,瀕死者更大。

每個小病都有小小的觀景窗,從中窺探自己的墓園一角,充滿缺陷的身體像拼圖把死亡拼湊起來。他的腦筋好,百萬片的拼圖一個週末下午就能完成。所以當他撫摸自己的身體,各個部位就逐一亮起。像被惡作劇的電梯,在每一層樓走走停停,在生命掛掉之前他必須掛上每一科別的診。

淪為別人的心靈肉票

先拿眼科來說。他流的淚已經不是嬰兒狂飆時代的質地,脫離襁褓後他的汗(失戀後奔跑)他的精液(失戀後手淫)都可能是淚之一種。閉上瓊瑤式的愛情小說:幹嘛老是流淚──其實不是淚,只是定定凝睇望著你,眼球出汗了。出汗的眼球奔忙地尋覓靈魂伴侶,忽然著上風飛砂或是釘子,醫師說你長了針眼。

一個人點眼藥水很可悲,拿鏡子對不準自己的眼球,很容易就淚流滿面。傳統民俗療法是,手臂繞過後腦勺拉扯眼角,把膿擠出來。想起顧城的詩:「長長清涼的手臂越過內心……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最初,只有愛情」──手臂繞到後腦勺,他仍看不見最初的日子,不是因為長了針眼,而是那些日子拋在腦後億萬光年之遠。

愛人離去後,滑鼠仍沾滿他的手汗,彷彿用他的右手逛色情網站做壞事。為什麼不去割一割汗腺?接下來到了皮膚科。他們總是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握手,故意停在樹蔭或地下道,偷偷撩撥對方的手指,指尖微微出了汗。原來不必做愛,牽手就能水乳交融。整個身體被他捧在手心呵護,遍遍都是他的指紋。

皮膚是人體最大器官,地球有百分之七十是海。好像額上頰上的波浪,一摸過所有心情起伏就能撫平。他說年輕真好,渾身都是膠原蛋白。說的也是,即使愛人離去了,一張臉也是風平浪靜,不用肉毒桿菌就能鎖住全副五官,哀樂怒喜都不讓你見到。

送愛人離去的那天,面向他還爽朗地笑著,背對他卻像孟克《吶喊》畫中人張大嘴,身後的河流街道隨他的嘴扭曲變形。之後他就無法開口說話了。每天在牙科練習張嘴,像孕婦的子宮頸慢慢張開一指兩指,不知道生出什麼樣的小孩。

醫師說他罹患顳顎關節炎,因為精神壓力導致咬合肌群痙攣,張口時兩側鎖死發出喀喀喀的聲響。喀喀喀,骨頭碎掉了,當他張大嘴對愛人吶喊:「回來啊!」他的左右顳顎也跟著崩裂。打呵欠喀喀喀,打噴嚏喀喀喀,當別人一口咬定層層疊疊的豬肉生菜起司大麥克漢堡,他只能喀喀喀把嘴閉成一條縫。這時他終於能體會Hello Kitty的痛苦。

坐在馬桶上呈羅丹《沉思者》雕像姿勢,他坐過沙發板凳高腳椅就是沒有博愛座,現在他在大腸直腸肛門外科是因為坐過沙發板凳高腳椅之後引發的痔瘡。愛人撫摸他的屁股,像是定期瓦斯防漏檢查。誰放屁呢?永遠可以推給隔壁房客。現在只剩下他一人,坐在馬桶上排放廢氣和惡臭,好想就這麼吸著甲烷死去。

玩大風吹他注定是搶不到椅子而當鬼的那一個,在火車上他雙手像猿猴懸掛在把手,站票比坐票便宜二十五塊錢。有人讓位給他,可是一坐下就火燒屁股,猿猴的屁股本來就是紅的。那個買坐票的比他昂貴二十五塊錢,他讓的位很快就被其他老人坐去,那個座位變成博愛座──還要多少年我才能得到一個位置?我恨透博愛座。

下了火車來到他和戀人相識的城市,每個街道之於他像糖尿病患者之於自己的血管一樣熟悉。甜分太多了,他必須按照內分泌科的囑咐將一支針管插入手臂。血糖降低後他逐漸清醒,眼前不是一片蔗田而是回憶的甜分太多,清醒後反而覺得苦。傍晚了,晚風輕輕拂過,手臂上的棉球血已經乾了。他把棉球放進大衣口袋,聽見戀人說:還痛嗎?──你的問候太甜,不要再說。

失戀的人應該要跑跑步,於是他開始沿著濱海公路慢跑,一路向北,來到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Stockholmssyndromet,聽起來極北極冷,偏執的永夜或永晝。一個人質全身被綑綁躺在後車座,他被蒙住眼睛塞住嘴,幸好留下了耳朵。他聽歹徒的談話和路途的起伏,他感覺停了七個紅綠燈十三個右轉十六個左轉。其中一個歹徒的嗓音特別磁性,像午夜廣播電台,滋滋滋調頻,轉開了他的立場和意識。

被釋放後,他在精神科與警察的協助下,腦內重組那不完整的十六個左轉十三個右轉七個紅綠燈構成的街區。為何沿著濱海公路慢跑,會淪為別人的心靈肉票?不知道。交付多少贖金?不知道,但一條命總算保留下來。記得車內的午夜廣播電台,DJ放上沉謐如輓詩的爵士樂唱盤……警察給他幾位嫌疑犯的錄音檔比對,沒有一個人是那樣的嗓音。

晴空下飄起大雪。這是斯德哥爾摩夏天的凌晨,雪從斜斜的屋頂四十五度角墜落。獵人的小木屋燒著爐火,窗外偶爾有一隻狼的嚎叫,兩、三隻狼的共鳴。他躺在搖椅上摩娑著毛毯,高興自己發燒和咳嗽,像無家可歸的孤兒被童話的場景收留。小兒耳鼻喉科的醫師用壓舌板(像吃完冰棒留下來的棒子)壓你的舌後,咳咳咳,想吐的感覺。完診後給你幾根棒棒糖,說你很乖的。

慢慢把自己拼湊起來

夢中他在-1歲和0歲之間擺盪,母親在婦產科把兩腿架高。他說基於優生學立場,不建議妳把我生下。形而上的說法是每個人一生下就是有病的,於是其他病都顯得等而下之微不足道。可是小病的集結就是為了最終的大病,斷了手瘸了腿也要旗鼓列隊歡迎它:死亡的降臨。自己拿臍帶繞頸的嬰兒,是否想起自己上輩子是個死刑犯呢?摸著大肚子的母親並不這麼想。任由他基因突變、染色體缺陷,任由他孤獨地生出來,孤獨地長大,把一身疾病養得精壯。

譬如一個吃堅果就會死的孩子,為了證明自己是正常人,於是吃了一森林的堅果,後來果真猝死,他只不過證明自己是一隻松鼠罷了。編造這樣存在主義式的寓言,知道這一輩子不可能正常(除非死──和正常人一樣都會死);再不可能擁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家庭和愛情,長和寬等長,知道走多遠就能抵達你。

愛人說:「等你身體康復了,我們再在一起。」可是很快就知道這一輩子不能好轉了。如果只是粉碎性骨折,在骨科成為羅馬式的石膏雕像,至少會像逛美術館那樣看他兩眼。但不是的,愛人(舊情人)終究是考古學家,一忘情流連在鐘乳岩洞,在雨水激情地溶蝕下,終究是要出走的。

很多個早晨,他的勃起只是降半旗,孤獨男子的一項特技。大家都離開他了,他的小便也開始分岔──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很快來到六十歲,在泌尿科喝了一杯水,還他結石磊磊的傷悲。因為窮,在腎臟科割了右邊的腎拿去換錢。從此走路歪向左邊,少了右邊的腎無法平衡,成為激進的左翼分子。

他開始收到勒贖信。勒贖信一封封不厭其煩地寄來。遠在斯德哥爾摩的歹徒似乎忘記他被釋放了。信件包括一截沾滿手汗的小拇指,長針眼的眼瞼,顳顎關節碎骨片。提醒他正一步步地死掉,不過是早死慢死之別。胸口的懷錶滴答滴答地,心臟的快慢改寫了格林威治全球標準時間。病人和健康人身處不同時區,心臟內科的醫師也放棄他了,他得自己天人交涉,手術台開了六顆燈,亮不過他書桌上的一盞檯燈。以信攻信,他在書桌寫長長的信,反擊那些歹徒的勒贖信。他不能忽略身體的結構細節。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問候對方的針眼或顳顎關節炎。

也許我終究只是醫校生教科書上的一頁教材──等死的時候他這麼想,像一本書把身體翻來翻去,愈多病,愈有內容可說。下一個燈號亮了,不知道是哪個部位的掛號。在心臟科他是三十一號,在泌尿科是二十二號,在牙科是四十六號。像還沒和同學混熟,就必須不停轉校的轉學生。一間綜合醫院也是他的學校,他撫摸自己的身體,校長兼撞鐘,空洞的鐘聲嗡嗡嗡──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課,回家去,抱抱我的愛人。他有十根手指十根腳趾,不多也不少──即使好手好腳的人對於一個病患,充滿惘惘的威脅。

進了手術室換上綠袍。綠色和血紅色相互抵銷減緩醫護人員眼睛的疲勞。如果他身體每一部位亮起的紅燈也能轉成綠燈就好了。年輕人活得狠,只有他小心翼翼接近死。每個小病都有小小的觀景窗,在窗口踮起腳尖,就能一窺命運的全貌。沾滿手汗的小拇指,長針眼的眼瞼,顳顎關節碎骨片,他慢慢把自己拼湊回來。求生或是等死。死亡說太多就俗了,可是他每天睡覺都在揣摩它。安靜地死去?到我的葬禮開party?他太年輕了,先睡一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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