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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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 告解

2014/10/05 06:00

圖◎王樂惟

◎章緣 圖◎王樂惟

不出所料,蓉還沒來。

台北這家叫做「老相片」的咖啡館,充滿懷舊的氣氛。從舊家具店蒐羅來的胡桃木圓桌,亮潤潤地昭顯歲月,幾張讓人深陷的布面軟沙發,幾把鋪著方格棉布墊的木椅,老式的織花罩垂流蘇立燈,百合花般伸出長喇叭啞掉的留聲機,黝暗的地板和粉綠的牆。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咖啡色相框,裡頭的黑白老相片,關於這個城市,也關於城市裡的人,從人物曖昧的表情裡,難以揣摩他們的心思。我坐在角落裡,聽著美國歌手諾拉.瓊斯十幾年前的老歌,慵懶的聲音像在週末賴床的時光,瞬間把我帶回了從前。我在下舖,蓉在上舖,沒有課的週末早晨。

美式咖啡已經喝了一半,入口不再有灸熱的燙感,但餘香仍在。我等待著蓉,在我們相識的二十幾年裡,每次見面她總是遲到。等待時,心情不再焦躁難安,而是不慍不火如眼前這杯咖啡,即使有一絲苦澀,也不難入口。不苦的咖啡,就不成為咖啡了。我已經中年,有木訥但顧家的先生,一對拙於讀書但還算乖巧的兒女,因為長年的胃疾,身形瘦削,臉色蒼黃。這樣的女人,對很多事都已能接受,也決定就這樣終老了。

跟蓉從大學室友開啟的友誼,見證了我們做為女人最美麗的人生階段。我們個性天差地遠,人生軌跡亦如是。美麗感性的她,先到紐約留學,婚後隨夫婿的工作四處遷移,紐約、香港、東京,最後落腳上海。定居在大都會,旅跡遍及全世界。我們一年一會,當她如候鳥翩然回到台灣。每一次,她總是從孟買、巴塞隆納、巴黎、米蘭、馬德里、麗江、拉薩各地為我帶回小禮物,也帶來她新的邂逅故事。她見多識廣,享受人生,因為沒有生育,心益發自由奔放。反之,怯弱內向的我,從小生長在台南,到台北讀大學時跟她相識,畢業後,我聽從父親的建議,回到台南謀職,最後在台南結婚生子。一年又一年,她美麗時髦的身影來來去去,繽紛的故事如滿天落花,我專注地聆聽,想像她見面之前和之後的世界。她是屬於我的一扇窗,一年只開一次,迎進窗外熱烈的日頭和沁人的清風,當然也有一些嗆鼻刺眼難以消化的汙染物。

「啊,你在這裡!」人未到聲先至,蓉從身後一把按住我肩頭,然後翩然在我面前落座。她穿著孔雀藍洋裝,胸口滾白色蕾絲邊,珊瑚色束頭巾的美麗身影,讓我不禁從心裡漾出笑意。她也笑容滿面看著我,化著淡妝,神清氣爽。

「喂!」她敲敲桌面,「我的拿鐵呢?」

「還沒點。」我清清嗓子,「誰知道你大小姐幾時才會到?」

冷落我半個多小時的年輕侍者,此時不召即至,殷勤幫她點了拿鐵和一份凱薩沙拉,我也加點了一塊大理石乳酪蛋糕,撫慰空寂的胃,以備待會兒精采的告解。

我們總是從上回見面是何時說起。日期地點我記得一清二楚,因為見面的一切,我都是拿來當做黑白世界裡的彩色畫片,在接下來漫長的光陰裡,如閱讀一部長篇小說或聽一曲交響樂般細細推敲品味。但是我總隨她瞎說,胡亂把她在其他地方跟其他朋友的見面攪在一起。接下來她就說起這一年去了哪些地方。

過去一年大半時間她都在上海,只有春節去了三亞避寒,所以今年沒有禮物了。這可奇怪了,她向來待不住,總要跑來跑去,寧可把時間花在旅途上,期待著下一個景點。

「為什麼呢?上回你說厭倦了大城市。」

「是嗎?」她笑笑,「還不是為了跳舞……」

原來她迷上國際標準舞裡的拉丁舞,大半時間都待在舞蹈室裡勤練功,難怪氣色如此之好,身材也比前幾年更加勻稱有致。

她說著跳舞的好處,好胃口地吃著那盤沙拉。我把視線隨意投向她身上的任一部位,從被窗外日光照得有點透明粉紅的耳垂,宮燈般繁複的長串耳環,移到她白膩的頸脖,那裡很有些皺褶了。然後再到那正微微嚼動著的雙唇,塗著時髦的金橙色口紅。她的手纖如柔荑,現在有點見老了,手背浮出青筋。無名指上仍盡職戴著鑽石婚戒,另一隻手上多了個綠寶石戒指,深棗色的甲油讓手顯得更白皙……

「學校裡好嗎?升等了?」她突然抬頭問我。

「還沒。」我不想把見面的時間浪費在我無趣的生活上,雖然明年論文再交不出去,在這個三流大學裡的教職就保不住了,但是,這些苦惱跟她說又有何用?我需要的不是同情和安慰,而是可以提振精神的興奮劑。「不管那些了,聽你的,是不是又有桃花了?」

「沒有,真的沒有。」她否認,然後彷佛想證明她已沒有力氣再去愛,說起了失眠。

今年春節剛過不久,有一晚她醒來,在一個深深的洞穴裡,像一隻冬眠中的動物,突然被喚醒,四下一片漆黑。她在床的右半邊。這是婚後一直屬於她的位置,而法蘭克並不在屬於他的左半邊,他早就不在了,分床已三年。三年前聽說他們分床時,我沒有多問。並不是不想知道,恰恰相反,正如對她的戀情,我對她的夫妻生活也充滿好奇,太過好奇使我必須做出更加冷淡的態度。告解者的罪惡經由神甫向天主祈求赦免,神甫的七情六欲會不會在告解者的訴說中被擾動呢?要如何才能維持超然和客觀,不去評斷眼前人呢?我不知道。沒有信仰幫助我,我這膽怯卑微的人只能做出冷淡的模樣,彷彿一切都見慣聽慣。夫妻會走到分床這一步,總是有各種理由,他打呼,她淺眠……等等,不過就是各自想要不受干擾地睡覺罷了,當上床只意味著睡覺,當獨宿比共枕輕鬆自在。然而分床的事不是此刻的重點。

蓉在半夜醒來,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蜷曲在厚暖的羽毛被裡。上海的冬天很冷,春節前後更是。床上鋪著上海老牌子小綿羊電毯,電毯有兩個開關,夫妻可以依自己的需要自行調節溫度。她只開了自己這半邊的電毯,另一半當然是冰冷異常,也因此她更不願意移動分毫。躺了不知多久,並沒有如預期地再度墜入夢鄉,她不得不抬頭去看案上的鐘。5點。對晚睡晚起的她,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她怎麼會在另一個世界醒來?這一醒,就沒能再睡著。第二天還要上跳舞課,一節課九十分鐘,汗流浹背,而這時她已經一天跳兩節課。

第二天,她又在黑暗中醒來。4點40分。第三天,差不多同樣的時間準時醒來。就這樣,接下來的每一天,她都在天未亮時醒來。她試著白天拚命活動,晚上一沾枕就睡著,像死了一樣。但在4、5點之交,死去的人又復活了。

以前只聽說,白晝和黑夜交替的黃昏,跟月圓時一樣,會刺激精神敏感者每一條纖細的神經,他們無來由地感到悲傷,流下不知為何的眼淚。蓉靜靜躺在這黑夜與白晝的交替時分,此時市聲已息,鳥未開啼,一切都還未開始,或是剛剛結束?她的身體還很困倦,腦子卻唧唧啟動,肉身和心靈分離,有什麼就要開始,有什麼已經結束?

醫生說,可能更年期到了。她才四十五歲!初見面的人總以為她三十幾,因為那依舊苗條的腰身,明媚的笑靨。但是她沒有生育。醫生說,沒有生育的女人,更年期提早到來是有可能的。

啊!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早就讓她乾涸老去?像我這樣槁木死灰的人,卻因為盡本分生了兩個孩子,就享有比她更長久的青春?

蓉微笑打斷我激憤的發言,「不是更年期。」

「不是?」

蓉在我面前一年一年老去。哪怕她有再曼妙的身材,保持青春的各種精華液和美容術,她的改變在一年一次的見面中,都是這麼可悲地明顯。我懼怕她的老去,遠甚於自身的衰亡。如果可能,我會為她求來不老長生術,定格,在她最美的時刻,在我的上舖。

先生不了解,為什麼我總愛抱著老二,總是親他,說他好可愛,以前對老大可沒這樣。但就是因為對老大的愛啊,因為有過老大,了解孩子天真無邪的時光如此短暫,所以才更要加倍地寵溺和癡愛,因為失去了老大的童真,所以更加珍惜老二,第二次機會。先生不知道,一年復一年,我總在操練著這樣的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相聚的這一刻,在它發生時也正在永遠地逝去,我必須盡我所能存蓄供一年取用的能量和記憶。一年只一回。我從未跟先生說過這些,他知道蓉,但不知道蓉是什麼樣的朋友。

「吃了激素什麼的,沒效,後來我知道,不是。」

「不是更年期,那是,戀愛了?」

她露出吃驚的表情。

「戀愛本來就會讓人睡不好。」我悄悄逼近,「半夜醒來,想念情人?」

「胡說八道。」她否認。

基於一種絕對的專注,我可以感知眼前人。很多時候,我感覺到她的意念,不是經由耳朵和腦,而是皮膚和心。她曾跟一個小她十歲的畫家有過一段,也沒見她如此閃躲。她會說的,這就是今天的目的。她所有的朋友裡,我是最忠實最能守密也最不會評斷她的人。我指指蛋糕,乳黃色的蛋糕上咖啡色的紋路脈絡分明,「要嘗一口嗎?」

「現在才問。」她嬌媚地瞪我一眼,不客氣地挖走一大塊。

「喜歡都給你。」

「不了,就是嘗個味道。這種嘗過就不點了,來個櫻桃白巧克力吧。」她揮手叫喚侍者,「服務員!」她的用詞愈來愈大陸化了,捲舌音也比從前分明。

「不用減肥了?」

「你看呢?」她一甩頭髮,自信十足,「現在跳舞跳這麼多,吃什麼都不怕。」

「怎麼會想要跳舞?」

蓉歎了口氣。

「跳舞老師?很迷人?」

她點頭。

「很年輕?」

「二十六、七吧?」

「你又不是沒有喜歡過年輕的男人。」我撇撇嘴。

「不是,」她有點猶豫,但還是說了,「是女老師。」

「女老師?」我吃了一驚。

蓉開始她的告解。除了一開始略露窘態,一旦進入正題,她愈講愈來勁兒,恨不得把我拉到她跟那個女老師之間,自己看個清楚。

蓉上海的朋友圈裡,有不少人跳拉丁舞塑身減肥,禁不起朋友一再鼓吹,說那位拉丁老師靈得不得了,新開初級班,錯過可惜,一些老學生都想再從頭學過呢。她勉為其難排出時間去試跳。(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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