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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果菜城寨

2014/10/12 06:00

圖◎郭鑒予

◎黃信恩 圖◎郭鑒予

有一年夏天,教會來了一群韓國青年。他們來自首爾,頸上吊著一本宣教手冊,三、四人為一組,以教會為中心,徒步至附近鄰里,摘下宣教手冊,攤開,按著冊上標註的中文發音小抄,逐字念給路人或居民聽。

那幾天,每個清晨與深夜,韓國人圍一圈,震耳欲聾地祈禱著。他們說,對於此地有沉重的負擔,往後每年都會來,如此持續十年。

語言是隔閡也是保護

當時我還是大學生,被徵召當幾日的翻譯,並陪著他們走入社區。有天晚餐,我問對座的韓國人今天去哪。

「Fruit town.」他說。

「Where?」我反覆問了幾次。水果鎮?在哪?

透過隨團韓語翻譯,我才知這位韓國人想陳述的是一片建物,那裡看上去像違建,空疏處還可探見鄰近市場內堆成山的爛菜葉、滾落而裂開的瓜果。

次日,輪我跟那組韓國人。我們橫越一條排水溝後,便到了所謂的fruit town。

這裡稱不上鎮,僅是一處邊角,臨排水溝,水濁而味重。附近零星荒草與空地,停了一些車,剩餘的就是一片混生的建物。紅磚、壓克力板、鐵皮、鋼條……建材裸露,漆色凋褪,若干小廟隱匿其間。

所有建物均不高。這裡沒有名目,既無村落之銜,亦無社區之實,只有一群相濡以沫的居住者。

水管、電線、金爐桶、木板,是門外常見的擺設;回收的競選旗幟包捲了一捆捆木材,不平整的布面上積著昨日的一漥雨水;鐵皮所及的邊邊角角,蛀滿棕紅的鏽;一部分的鍋碗瓢盆、衣褲鞋襪裸現出來;不遠處則飄來餿菜味,酸酸腐腐。

不少戶大門深鎖。若是三排式鐵門的,也往往拉下兩排,半開啟中央那排。幽暗的裡頭,唯一的光源是神壇。燭火明滅間,坐著老弱或殘疾。

如此逼近絕望的居所,仍有綠意帶來生機。走入更深處的所在,幾株大樹蓊蓊鬱鬱,綠得發亮,藤蔓沿搭建的木棚展露鮮綠,垂墜瓜果。地面上,盆栽許許,蔬菜自給自足地長著。

「有事嗎?」我們叩了門,便被屋主冷淡地回絕了。

之後接連兩家無人應門。下一家,只聞屋內腳步聲,不見面目,然後下一秒,被拒絕了。

終於來到一戶人家,婦人邀我們入內。客廳無風,但桌上幾杯招待的水,算是難得的善意。

「信耶穌得永生,不信下地獄。」韓國人坐下,直接用生冷的中文迸出這句。我捏了把冷汗,眼看婦人皺眉,眼神開始分散,一種不耐浮動著。即使如此,韓國人仍口乾舌燥地念完宣教手冊。

「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禱告?」韓國人闔冊邀請婦人。

婦人終究是婉拒。她要我轉達:韓國人皮膚很白。關於宗教,謝謝再聯絡。

接著又是幾戶閉門羹。

「出去吧!我要忙。」

「耶穌愛你。」他們對不悅的屋主微笑,並祝福,卑屈地傳著教。此刻,語言是隔閡也是保護,所有語彙裡夾藏的訕笑與輕蔑,都被堵絕了。也好,語言不通的情境下,傳教彷彿更能安心無旁騖。

fruit town的密碼伏流

其實韓國人口中的fruit town,我是認得的。這片建物屈身於民族一路旁,以寶珠排水溝為北界,南臨果菜市場,更南,是五十層的長谷世貿大樓和綿延不絕的中古公寓。

這一帶屬三民區安吉里,數十年來,似乎停滯著,毫無發展。但過了排水溝,東北側的正興里卻換了樣,一座座住商大廈不斷矗立,挨擠成一片。

在巍巍鋼筋對照下,這片建物彷彿淘空,顯得微渺。但這微渺卻又顯眼。多麼不合群、違背地貌呀!

事實上,這片建物長期以來,一直讓人感到灰舊、光線貧弱。說凌亂,也非全然,臨民族一路的那排房舍,大抵整齊,除了線條生硬的鐵皮或石棉瓦屋頂,整體而言,它的加蓋是知所節制的。這裡沒有放肆的違建,沒有騎樓當貨倉的野心。

幾戶人家在大馬路上做起生意:海產店、椰子水、藥局、家電維修、車輛買賣。其中那間海產店,強調現撈,大學時我們還去光顧幾次。

不過就是謀生。為了一口飯,搭著陋屋,便漂流下去。

然而謀生的意象在此是一致的。比方凌晨3、4點,南側的果菜市場,出價聲正嘹亮。

「○月初○大家好賺錢!」黑夜裡,掛著領夾式麥克風的拍賣員,說了一串話,開出裁價,競標始焉。

中盤商、零售商等以大宗菜蔬為承銷的人們,戴著繡有編號的紅帽,圍在葉菜前出價、決價。或許要提神,不少人邊出價,邊嚼起檳榔或口香糖。

「茭白筍,五十!五十,六十,六十五,六十五,六十七……」

「青花,三十五……三十二,三十一……三十,三十……」

「醜豆兩件……」

「來,金瓜……」

人群跟著拍賣員走著,一批菜換過一批,追著數字,喊著比手著張望著。心中的尺繩,在到貨量、供需與天候間,不停衡量。

拍賣員忙著在紙箱上記下一連串數字,或供應商編號,或貨品編號,或台斤數,或件數,繁多的密碼在市場伏流,讓局外人看了毫無頭緒。

成交後,理貨員忙著開傳票、蓋印。不久,搬運工也來了,板車滾輪聲隆隆,一箱箱,一簍簍,堆於貨車,捆妥,載走,時未天明。

車進車出,蔬果從城市的上游,往市井鄰里的下游,分流而去。

天亮以後,城市醒了,民族路的尖峰車潮湧現。退潮後,婆婆媽媽提菜籃,湧入果菜市場,翻動菜葉,叩觸果身,秤了重,議了價,嘈嘈嚷嚷,買賣間有惱怒,也有歡笑。

就在此時,韓國人又到了幾步之遙的那片建物,持續叩門,持續念著宣教手冊。這次他們決定往人多的地方宣教。他們跨進了果菜市場,發著隨即就被扔棄的福音單張。他們笑臉著,被拒著,然後在喧噪中黯然離去,一週後飛回首爾。

拆與不拆,遷與不遷

縣市合併的日子不斷靠近。位居高雄東側的果菜市場與其北側那片建物,這一大座城寨,將成為新地理中心。都市不斷更新,所有礙觀瞻、泥濘的事物都將慢慢被消失。

徵收與規畫是必要的。其實早在數十年前,政府便已編列補償金給牴觸戶,但因著預算排擠、民意抗爭、配套不周等因素,計畫擱置著。

那要遷去哪?那些預定處,地上有高壓電塔,地下有中油管路,甚至就坐落汙染控制場址上。從楠梓被討論到仁武,官員說,他們已找到地,未來將匯集菜肉,成立民生供應園區。果菜市場將遷離,打通十全路,直接覺民路,並闢滯洪池;而北側那片建物,將成為生態濕地。

附近居民同意這樣做法。畢竟他們長期忍受汙水、噪音與惡臭,挨著市場邊邊瘦小的巷道,迂迴地出城與進城。他們希望改變,那將是東高雄的發展契機。

但許多菜販反對。他們世代於此勞力,過著一種不移的模式,凌晨2、3點,或風或雨,騎著車便上工,只為扮演一位民生供應者。他們擔憂,偏離市區的據點,要多少年才能回復現有的生機?

「我們青果商,九成以上都要留原地。從年輕打拚到現在,不可能說走就走。」公聽會上,代表陳述著。

沒有人知道未來會如何。所有的爭執懸在此,選票常是籌碼。日子照過,買賣依舊,久而久之也淡忘了、麻木了。

而這些建物底下的事,關於地權,關於占用,關於搬遷,韓國人是不知情的。他們或許有些菜販的特質,也用堅定的信念,過著一種不移的模式,只差是無償的傳教。

後來牧師到三重牧會。失去了窗口,韓國人的十年宣教也因此終止。事實上,他們只連續來了三年。我參加過一次,爾後二年,均因故無法參與。我不清楚那片建物裡的人們,信仰是否因此改變?但那難解,信仰是意念的,需要口裡承認,也要心裡相信著。

某日午後,車過十全路,驟雨傾下,此刻民族路北上的騎士,紛紛躲進果菜市場北側這片低矮的庇蔭。廢氣與引擎聲在騎樓旋盪。婦人用力拉開窗,涼薄的臉上帶著床氣,要騎士熄火,別擋在店門口;一旁的果菜市場早已收市,發黃而皺爛的菜片漂在坑凹的積水上。

騎士們急忙換上雨衣。這座果菜城寨是否遷建,此時顯得微渺無關,人們只在意它能否避雨。畢竟,避雨讓生活安心許多。在無解的命途上,拆與不拆、遷與不遷裡,彷彿更有勇氣耗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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