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失語

圖◎吳孟芸

◎振鴻 圖◎吳孟芸

不知何故，幾個筆電按鍵再也敲打不出注音符碼，起初只是「ㄨ」，之後開始往周遭漫漶，「ㄜ」「ㄘ」「ㄧ」「ㄙ」接連失語，任憑手指哆哆敲響如僧人誦經急點木魚，螢幕裡，白皙頁面仍是萬籟俱寂，如一片雪茫茫的寂靜大地冷冷映視著我。然而螢幕外，3C時代的我已是人機一體，不分彼此，鍵盤在終日摩娑後業已親密得如同身體延伸，歸屬在發聲器官，於是，遂也感到有語難言了，彷彿在筆電前驟成一株入秋的樹，枝椏萎頓，片葉凋零，同樣將遁入白茫之冬，消融瓦解之地。

卻在此時，有幾封電子郵件迫切地等待回覆。試著往鍵盤上敲出訊息，有些字形卻硬是無法拼組，徒剩成字前不全的注音符碼，「我」殘存了「ㄛ」，「有」僅餘下「ㄡ」……都說文字有神有靈，亦有如咒，此刻卻像是遭譴般被打回了支離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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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沒辦法了，只得想方設法拐彎抹角。譬如，不再能夠被鍵盤拼組的字形索性就絕望地空下吧，將訊息當做填空題般且認定他人理所當然能明白該補注何字；又或者，絞盡腦力，幾近要深入到腦褶的蠻荒地帶，搜索罕用的同義別字來進行代換，即使，串起的語句因而卡卡不大流暢，也說服自己它們雖是骨皮肉皆異，但至少都為共同的指涉發聲；又再或者，乾脆直白地就以餘下的支離符碼頂替，充做飄渺的零散線索，妄想收信者能捕風捉影推衍出字貌的完整輪廓，於焉，一段長長訊息便顯得既斑駁又是破碎，好似一張藏有深意的密碼圖表。

想及此，雖不致萬念俱灰，卻也悲壯自愁，頃刻間覺得自己倒有點像隱匿在敵營中的神祕特務，將所竊得的情報轉改成各種形式，依附在毫不起眼的什物或者符號之上，千迴百轉地要傳遞出去。

然而這終究不是辦法，鍵盤失語亦是我失語，滿腔的思緒在靜默裡躁動，奔竄，無法表述也無法聯繫，猶如沒有出路。（會不會，時間一久，遠方待信的人便以為我人間蒸發了，真的消融？）

只好立馬去電，求助3C達人兼好友P。

電話中，P仔細問診並傾聽，最後判斷可能因筆電過熱所導致。什麼？彷彿筆電發燒過度引起「燒聲」進而瘖啞失語。P接續建議：外接鍵盤，以解燃眉之急。

碌碌弄了一會，外接的鍵盤果真啟開另條語言渠道，如往常，嘩嘩嘩開始在螢幕順暢流出完整字形。寬心之餘，瞅見此狀，卻頓覺自己與筆電彷彿完成了一場切割手術，不再人機一體，不再與語言同生共滅跟著失語。此刻，眼前筆電僅是一付展演的傀偶，而我捧著外接鍵盤，在背後成為對其賦以言語、編造訊息的操偶師。

仔細想想，這多像一則人生扣問：語言表徵與勾勒人的存在（更確切地說，人存在於，使用語言進行表述以及與他者的聯繫往返當中。）抑或，正好相反，語言僅是，也僅僅是人類使用的一種工具，用以堆疊、編織、製造、傳遞、擴散萬千種的訊息，而那其中，最強而有力者將長驅直入，占領心靈，建造起我們對萬事萬物的認識，而我們，就住在裡面。

也或許，這並非擇一的人生扣問，亦無須陷入本質或建構的兩難思維。放遠來看，我是說，拉出一段距離以整體的視野端倪這台因「按鍵毀壞而失語故而得外接鍵盤」的筆電，將會發現，毀壞的鍵盤與外接的鍵盤雖各有意象、各有探問，但它們卻非各自獨立，它們實則銜結一起，正以整體之姿訴說著一個現象，一個連續歷程，就如同兩只支離的注音符碼，在相互拼組中生生相息，指涉出更飽滿充足的字形，朝向更遼闊的整體。

所以，這現象，這歷程，該是盎然地比對著人的處境。

首先，我們的確是不折不扣活在語言紛呈的世代裡，如容器般接承著攀生在歷史、文化、教育以及社會規範與制度上的語言而形塑出了我們的思，我們的想，我們的存在。然而，同樣地，只要我們願意，我們醒覺，我們仍然承認保有人性中的自由意志，那麼，便能攀躍出裝載自己的容器，對自身予以省察，凝視；並且，穿越過語言的禁制區開始使用語言，重新去述說自己，裝載自己，直至語言再次圈限了我們，而我們又再次對自身予以省察、凝視，以及述說……

如此，所謂人的存在，便是在省察與述說的反覆當中前行，壯大，它是一個動態的循環；是一個從過去而來，繼而往未來持續創造下去的未完成品。

換言之，是不斷地，不斷地外接鍵盤……

7月的盛夏裡，在這麼一個歷經失去爾後重獲語言的炙熱午後，我急急回覆著所有迫切的電子郵件，然而，同樣是在這個午後，沉默的生命也藉此向我揭示了它無窮盡的聲響，而我敲下兩只符碼予以回應。

那拼組出的字形是，承接與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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