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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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 廁所裡的鬼 - 3之3

2014/12/16 06:00

圖◎川貝母

◎陳思宏 圖◎川貝母

5.

隔天清晨下了一場大雨,母親沒撐傘說要出去餵狗,似乎忘了昨天的捕狗大隊。他拿了傘追出去,母親走在田埂上,對著不遠的金色豪宅發出一串他完全無法理解的聲響。母親蹲下,把一些乾狗食撒在地上,說好乖好乖吃慢一點。其實根本沒有狗,母親微笑逗弄著不存在的狗。母親狀態似乎比昨天穩定一些,神情安定,願意和他回家,靜靜吃早餐,洗澡,問他什麼時候回台北。

本來昨天要走,就看妳今天狀況。

我沒事啊。我這陣子感冒一直好不了,好累,幾個月都昏昏沉沉的。昨天晚上好好睡了一覺,你看我今天不是好好的。你留下來喝完喜酒再回台北吧。

媽,妳昨天跟我說不要去。

要去。我們要去。怎麼可以不去,不禮貌。你要看,要看清楚,一定要看。一看完你就走。

母親搬了椅子,到屋外和隔壁的輪椅阿嬤聊天,兩人話語毫無交集。烏雲散去,宴席雨棚已經搭設完畢,帆布完整包裹鋼架,占據整條馬路,工人手腳真快,不到一天就完成了這個帆布喜宴臨時大屋。大手筆,戶外宴席還裝設了數十台大型空調,隆隆啟動,新娘子怕熱,妝不能花,冷氣先開下去。

龐大的辦桌團隊抵達,百桌圓桌擺好,電子琴花車開始麥克風試音。龍蝦海膽鮭魚紅蟳黑鮪,幾位辦桌大廚在路旁開始揮汗剁菜快炒酥炸。所有人都趕赴吉時,這前任鄉長一家來自台灣中部鄉下,原本無名,卻能在幾年內成為中國的飲料第一品牌,高人風水師多年指導有方。獨子浪蕩多年,終於肯定下來,這天極為重要,風水師精算過,良辰在正午,旺夫旺妻財富加乘。日子果然選得好,無雲盛夏,晴朗的結婚佳期。

還不到10點,街道塞車。他站在頂樓,看到休耕的田被當做臨時停車場,各地來的車慢慢塞滿這個小地方。鞭炮爆,龍蝦炸,人沸騰,這小地方許久沒這樣喧鬧。

他小時見過浪蕩獨子的許多女友,獨子在外地讀書,每次回家都牽著一個全新的女生。浪蕩獨子開車帶女友去城市看電影,常常帶著他去。看電影是藉口,車總是開往更偏僻的鄉下,停在無人車的樹蔭,獨子把車熄火,順速伸出舌頭,粗魯地吻著女孩。有些女孩肢體抗拒,有些則大方迎接。他坐在後座,眼睛睜大,獨子說,看仔細,學起來。

前幾個女孩都只是親吻,後來幾個女孩,獨子開始脫女孩的衣,但女孩們都不肯,獨子生氣,肢體更粗暴,有個女孩臉上流血,另一個女孩被推下車,丟棄荒野。有一次,女孩自己脫掉上衣,讓獨子吸舔乳房,其實在後座的他原本睡著了,但獨子把他搖醒,他揉眼,女孩正對他微笑。前座兩人都脫光之後,移到後座,他被獨子抱到前座,整個車體開始搖晃。有農夫剛好經過,看到車內風景,罵了髒話快速跑開。在前座的他當時真的很想睡覺,但後座的獨子伸手拍他的臉,幹,看一下啦。

母親穿了暗紫色絨布套裝,款式老舊,樟腦味刺鼻。

媽,我想走了,今天晚上咖啡館有班。這喜酒妳不要去喝啦,在家裡休息就好。我下禮拜再回來。

母親怒視,不可以,跟我一起去。你跟我去吃一頓,之後你就走,下禮拜,下下禮拜,都不用回來了。不用回來。不用回來。不用回來。你就走。你爸下禮拜回來,我就輕鬆了。你看完馬上就走。

母親開始化妝,粉餅乾裂,口紅一碰唇就截斷。

媽,那些咖啡不是早就都處理掉了嗎?怎麼都堆到我房間去?

喔,我跟你爸還有隔壁的阿嬤搬好久喔,累死我了。你等一下去車站記得把那附近的小黃狗帶走,帶去台北,小黃就安全了,不然在那裡會被路人丟石頭,還有回台北之後不要打電話回來。

母親把斷掉的口紅往眼皮塗,眼袋浮腫,血絲在眼白燒。他打電話向咖啡館請假,看樣子今天回不去了。母親用力拍掉他的手機,叫著,就跟你說吃完飯你就可以回台北了啦。

外頭喧譁熱烈,宴席搭棚的入口擠滿人潮,準備入席。數十輛加長黑色大禮車緩緩開過來,記者們失控推擠,已經入座的賓客尋聲又跑出來看新郎新娘。

人潮往禮車推擠,母親緊拉著他逆著人流,找到靠出口的圓桌,定定坐下。他覺得母親是亂坐,桌位應該都有安排,但母親堅持要坐這桌,離電子琴花車舞台距離遠,她說,這樣你到時候好走。

桌上有燙金菜單,二十道,已經有人喝掉好幾罐紅酒了。他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襯衫有母親嘔物的味道。但人實在是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會注意到他的寒酸存在,這讓他放心。他手心濕,群眾讓他懼怕。春天台北發生大型學運,他有一晚鼓起勇氣,帶了毯子去夜宿街頭。已經過午夜,群眾還熾熱,謠言漫飛,身旁的年輕人都在激動咒罵。他接過一碗熱湯,躺在街上,發現自己好冰冷。他根本對群眾運動沒興趣,到底在反什麼他不清楚,群眾熱吵,就更突顯他的冰冷。所以他怕的不是群眾本身,而是群眾的熱度,讓他徹底覺得自己分明就是具屍體。

追趕吉時,致詞開始,風水師說要準時開席。他遠遠看到新郎新娘入座,新郎胖了許多,福態中年。地方政客、介紹人、雙方家長致詞,菜還沒上,據說是法國空運來的金牌獎紅、白酒不斷上桌。

他的第一口酒,就是獨子給他喝的。喝啦,男人都要學喝酒。獨子大話不遮,我爸說拓寬馬路可以讓我們多買一塊地,蓋個公園可以在台北買套房,你這小子跟著我,聽我的,以後你長大我給你買車當成人禮。他崇拜獨子,名車帶他上山下海吃西餐。那時候鄉長看上附近一塊荒地,風水師說百年難得好龍穴,以後在中國發達回來蓋大房放祖先牌位,保證富貴十代。

前任鄉長上台致詞,感謝鄉親,我兒子是你們看著長大的,以前我們就住在旁邊這邊其中一戶,他小時候都不穿褲子在這條馬路上跑來跑去追女生,今天終於找到老婆,願意定下來,我們當然要回到我們開始的地方,兒子你今天不准給我脫褲子啊。新郎搔頭,怕狗又怕熱的新娘遮嘴笑,妝濃豔,遠看是個年輕的女孩。

停電。

冷氣全部停擺,麥克風失聲。

混亂中,菜開始上桌。母親開始大口吃,四處看,像是期待著什麼。電一直沒恢復,封閉雨棚蒸煮人汗。

停電顯然打亂了原本的節目流程,新娘快速去換了另外一套禮服,跟新郎開始逐桌敬酒。上湯煨排翅剛上桌,母親胃口好,跟同桌的鄉親搶食。他沒動筷,冷看百桌人浪爭食,哪是飢餓,只是貪,龍蝦是澳洲進口的喔,起司是巴黎空運的,啤酒是德國的,塑膠袋準備好,地方上出了大富貴人家,等一下剩菜多包一點。他想起富貴大宅裡的魚池,餵食時間,鯉魚推擠。

百桌敬酒,新人逐漸朝這桌逼近。他聽到新郎大聲說,多吃一點多吃一點,吃到像我這麼胖,還是有人要嫁給我啦。雨棚溫度持續攀升,人味翻騰,新娘的粉底隨汗掙脫皮膚。新郎海飲,和鄉親們拍肩,盡量吃盡量吃!

就當做吃冰棒,獨子那時對他說,就像我買冰棒給你一樣啊。

第一次是在鄉長家,美國進口的雙門冰箱拆箱擺廚房,紙箱沒丟掉,就放在獨子房間裡。紙箱非常巨大,獨子把他抱進去,他看不到紙箱外的世界。獨子說,這是我們的祕密世界,沒有人會找到我們喔。拉下褲頭拉鍊,獨子把他的頭往他胯下壓,很簡單啊,就像是吃冰棒一樣,你不會笨到去跟你爸你媽說吧。

經常在那個巨大的紙箱裡,獨子讓他喝酒,然後吃冰棒。至今,他都記得那口感。後來有時在頂樓,車上,無人的田裡。有一次他覺得好玩把母親要賣的西瓜當球從桌上推到地上,砸爛一地鮮紅,母親盛怒,把他關進廁所裡。鄉長獨子來求情,說小朋友會聽他的話,讓他進去開導。母親推託不敢,鄉長的兒子被我關廁所,傳出去我水果就不用賣了。獨子堅持,說只是要幫忙教小孩,別想太多。獨子進入廁所,鎖上,擦乾他的眼淚,噓,獨子褲子褪到膝蓋,不要跟你媽說,你最乖了,冰棒捂住他哭聲。

新娘尖叫,手上的紅酒撒在禮服上。幾隻流浪狗,突然從圓桌下跳出來,對著新人狂吼。狗的肢體極為暴怒,賓客們快速退散,新娘不斷尖叫。

母親忽視眼前的混亂,盛一碗宮廷干貝羹,一臉滿足,腳邊一隻黃狗正在啃骨。

母親第一次撞見,就是冰箱紙箱。母親挨家挨戶找兒子回家做功課,鄉長夫人說,跟我兒子在樓上玩。母親上樓,看見了。她把兒子從紙箱抱出來,打了獨子一巴掌。這一巴掌開啟兩家恩怨,鄉長動氣,以致詞的分貝向母親說,妳不要亂編故事,我兒子以後還要娶老婆。父親把母親拉回家,說妳是不是看錯了?

過一段時間,父親已經把賣地的錢都投資到咖啡上了。這次是在頂樓,父親看到鄉長的獨子,兩手抓著一個小男孩的後腦勺。兩家激烈爭吵,鄉長說要找律師告他們毀謗。父親母親不懂,甩他巴掌,餵予拳頭,下賤,這麼髒的事你都敢。違約撤資之後,父親每天都打他。他哭著說要跟父親一起去中國賣咖啡賣凍頂烏龍茶,父親甩開他,把他推進廁所反鎖。

風。

突然有非常猛烈的風,從帆布縫隙灌入。風熱辣,桌上的湯品起漣漪,有瓦斯味飄散。

母親看著他,專注凝視,撥他頭髮,理他襯衫。你怎麼在這裡?你說要吃魚,但沒有魚。

狂風起,整個喜宴雨棚劇烈搖晃,突然整個帆布頂被風掀開,天空烏雲從各地趕來,擠在這個小地方上空,或許也想吃豪華宴席吧。枯草乾葉隨狂風竄入,佛跳牆打翻,食客緊抓著手上的碗。

群眾熱,奔逃,躲桌下,找小孩,但他依然冷,穩坐,看著一切。

狂風持續灌入,帆布持續被掀開,大型空調倒下,壓垮一桌好菜,鋼架即將解體。電視台攝影師持續拍著首富前任鄉長緊抱著尖叫的電子琴比基尼花車女郎,罵著風水師。幾乎從來不說話的前鄉長夫人抓著沒電的麥克風,像是在致詞,可惜風沒把她的話傳遞出去。鎖匠緊抱著鋼柱,彷彿他一鬆手整個臨時帆布屋就會解體,他大吐一口檳榔汁,紅色汁液隨狂風四射。新娘的哭喊被淹沒,她的敬酒禮服上也是一桌盛宴,有魚蝦有肥肉,狗不凶了,在她禮服上吃著大餐。輪椅撞桌撞人,上面的阿嬤不見了。新郎也不見了。一切都快轉,風讓一切都加速。

大事總是很快發生,沒事才會分秒緩慢,日子死水。就像那年,他被父親毒打關進廁所,跟鬼在密閉的空間裡短暫共處,被母親放出來之後,父親已經去中國,隔壁鄉長一家搬走。不是才關五分鐘,怎麼出來大家都不見了?母親持續對他說,有鬼,有鬼喔。廁所反鎖,童年結束,此後慢速,不,龜爬,慢慢冷成屍體的過程。此刻,一切竟然又快起來了。

母親一直還在吃,大餐下肚,飽足微笑。她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推入狂風中。

她笑著說,你走,現在。●

【評審意見】

荒謬劇場尚未結束

◎季季

這篇小說出現了一些非常貼近台灣當前情境的字眼:金色房子、聽說他們在大陸是第一、台灣首富,以及(反差極大的)「附近都是休耕或者荒廢的農田……」作者透過強者與弱者的返鄉偶遇,對主流與邊緣/城市與鄉村/成長與衰老/台灣與大陸展開辯證,層層批判富者媚俗並悲憫農村凋敝。

但你必須緩慢地穿越那些灰暗光影與蜿蜒敘述,才能窺見這齣潛藏「復仇」意識的荒謬劇碼之源頭是「男男性侵」。

三十年前的台灣中部,鄉人視「男男」關係為異端,「他」八歲開始遭鄰居十八歲獨子性侵,父母發現後毒打他,兩家斷絕往來。其後他父親赴大陸經商神祕死於甘肅,他成長為「無性的人」,年近四十未婚,母親年老失智。同樣去中國經商的鄰居,則因販售咖啡「大陸第一」,躍為「台灣首富」後在家鄉修建金色豪宅供奉祖先;年近五十的獨子終於結了「男女婚」,返鄉搭棚免費大宴親友街坊……

然而喜宴中途停電,狂風入侵,「大型空調倒下,鋼架即將解體。」──混亂的荒謬劇場尚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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