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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夢身之四】 畫師
圖◎唐壽南
◎周芬伶 圖◎唐壽南
我帶了一幅唐卡回來，老舊的布面上畫著四臂觀音，祂的手臂特別粗，臉容與過世的母親神似，每天對著祂靜坐，觀音與母親合而為一，畫此像的也許是僧人，也許不是，以作畫為修行，因為唐卡的筆觸極細，比工筆還工筆，而你卻放棄畫筆，畫油畫的你，不能想像自己畫唐卡吧？G，我們還能在夢中作畫。
這次的夢身是唐卡畫師，為什麼會畫唐卡，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妻子嫌我太吵啦！自從兒女出外念大學，我們的關係變得緊張，她的個性好靜，喜歡閱讀，我每天在家靜不住，這裡敲敲那裡打打，家裡故障的東西都修理完畢，就調戲我家那兩隻大狗，我身高一八幾，體重靠近一百公斤，人狗追趕跑跳碰，整個屋子都要顛散了，這時妻子站到客廳，杏眼圓睜，兩手扠腰氣呼呼地說：「你就不能給我一刻安靜嗎？」不久她給我一張學習畫唐卡的報名單，說真的當初有點不情願，只為怕老婆不得不去，沒想到愈畫愈有興趣。
我的老師是美國人，曾到西藏住好多年，只為學習畫唐卡，我以為他的家會掛滿唐卡，沒想到只有一幅小小的看來破破的老唐卡，問他畫的是什麼，他說：「檀城。」圖形是一個圓圈分好幾個內圈，老師的家很乾淨，不像個畫室，話很少，第一次上課他只教我打坐，其實是看他打坐，我呆坐在一旁，看了一個多鐘頭左右，時間很難熬，我只好仔細研究那個老唐卡，圓圓的圈圈代表什麼？天體？宇宙？後來老師告訴我那是「佛的居所，代表本尊」，剩下一個小時他告訴我下次要準備什麼器材，最後拿出他的作品，原來他收集許多唐卡，都捲著收起來，他的作品不敢跟舊品掛在一起，他的作品畫的是白色觀音，有四隻手，他糾正我是「四臂觀音，或白度母」，他的畫工很精細，白度母的法像非常美麗，說真的我被他的畫感動了，我覺得他畫得比牆上那幅畫好，當然這是外行的看法，新畫較接近現代人眼光。我把這些經過告訴妻子，她說就是他，他是個好老師。
他是不是好老師我不知道，人很龜毛，要求很多倒是，我先學習在白紙上描圖，我描的即是老師畫的白度母，我對那尊佛已經由好感轉為滿心歡喜，光描一張圖就好幾天，不通過的馬上毀棄，描了好幾個月，才准把圖樣畫到棉布上，上畫之前先要在畫布上塗上薄薄一層膠水做為「底色」，然後晾乾。塗淡膠的目的是防止畫布吸附，滲入顏料；防止顏料在畫布上「變花」，使顏料塗上面布對不會失掉本色。此後，再薄塗一層有石灰的漿糊。等第二層塗料乾後把畫布鋪到木板或桌面之類的平坦地方，用一塊玻璃或貝殼、圓石等光滑的東西反覆摩擦畫布面，一直到畫布的布紋看不見時為止。
這時才學上色，顏料是礦物色甚至是純金粉或寶石粉調色，可以收藏數十、數百年而不褪色，那種顏色很特殊，看一眼就難以忘記，上色時一次只上一種色，先上淺色，再上深色。繪佛像時，先繪蓮花座，再畫布飾，最後畫佛身。畫背景時，先淺色後深色。把上面所說的部分畫完後，用金色畫衣服上的圖案（這些金色圖案稱「金畫」）。一級品質的唐卡，其一幅標準尺寸的繪畫時間常常在四十至七十天之間，像我這樣的初學者，就花了半年才描完一幅畫。
雖然只是描圖，在畫白度母的面孔時，我畫的與老師畫的有些微差別，他畫的法像偏剛，我畫的偏柔，就像西方女子與東方女子的不同。只有畫臉部時，他給予些許自由發揮，他說：「法像要從你的內心出發，而且愈鮮活愈好，最好的佛像看來好像在對你說話。」畫臉時我想著死去的母親，想像她說話的樣子，真正下筆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當我把這幅畫拿給妻子看，她說：「倒有幾分像我哩！」是啊，想著母親，畫出妻子，祂是混合體，畫完第一幅畫的歡喜感與成就感是無法言說的。更歡喜的應該是我妻子，自從學畫唐卡，我在家常兩個鐘頭不說話，我變得安靜多了，妻子的耳朵也清淨多了。
我開始研究唐卡，原來我畫的是現代唐卡，是漢化後的畫風，早期的唐卡是聖物，畫師多半是僧侶，像我老師牆上那幅畫即是18世紀八邦寺高僧多傾覺和曲吉牛勤所創的「新嘎瑪貢」畫派所畫。這一畫派學習漢族工筆畫傳統，重暈染、烘托、勾勒，藝術上已不滿足原有的樸素、簡潔風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所謂「二十四次明暗渲染法」來豐富畫面效果。畫在絲帛上為「國唐」，畫在綿布上為「止唐」，中央畫面稱為「美龍」，是唐卡畫的核心部分。畫面四周多用黃紅兩色彩緞鑲嵌，名為彩虹。
畫了兩年唐卡，愈深入愈想到西藏看看，順便買些摹本，我們帶了許多錢準備買唐卡，在達蘭薩拉，達賴喇嘛的所在地，如今擠滿觀光客與修道者，但你根本分不清兩者的區別，很少人純粹來這裡旅遊，總是有些祈求，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我們早上聽講經，下午看廟，晚上逛街與血拚，什麼國料理都有，吃膩咖哩，就吃壽司或日本料理，這個城市交雜著多元文化，神聖與世俗，清淨與髒亂，讓你的意識迷亂，因觀光客生成的幾條大街，賣著印度服飾與飾品、中東地毯、喀什米爾羊毛披肩及珠寶店，妻子說來到印北，這裡有許多喀什米爾人，很想買一顆喀什米爾藍寶做紀念。我說不要在印度買珠寶，大多是假的，更何況聽說喀什米爾藍寶早絕礦了，妻子說她會看，她哪裡會看，不過是迷上戴安娜王妃及她手上的喀什米爾藍寶，別人有「公主病」，她是有「王妃病」。有一天，逛到較偏遠的店，城中的價位炒翻天，這家店沒什麼裝潢，展示櫃上有一條藍寶項鍊，顏色很美。我的王妃就進去了，她看完那條項鍊，淡淡地問：「你有喀什米爾藍寶嗎？」店家是巴基斯坦的穆斯林，他微妙地笑笑，用手指指著王妃說：「哦……」然後從口袋中拿出兩個白色紙包，打開裡面都是淡藍色的寶石，王妃說：「顏色好淡，應該是矢車菊藍吧。」「不，它像雪山冰湖的冰藍色，很清澈很透明，你要矢車菊藍，這裡有兩顆。」「哇！方形公主切割好，太美了。」接下來是激烈地討價還價，穆斯林為取信我們，還把他在孟買、加德滿都的店面用手機秀給我們看，連太太、孩子們的照片也都看了，他說他的公司很大，有問題可退貨，讓我們更放心。妻用一千美元買了那顆約四克拉的藍寶，心滿意足地完成王妃夢。等付完錢，穆斯林說：「你們要看唐卡嗎？我有很老的唐卡，我並不想要它，你知道我是穆斯林，我可以便宜賣給你們。」我的眼睛都亮了，但故意淡然地說：「順便看看。」
穆斯林拿出一大包唐卡，約有十幾張，從顏料、技法到裝幀，看來是有歷史，但我看得太少，實在也不會鑑定，老師說能生歡喜心與崇仰心的就是好唐卡，它們看來都很美麗，就算是新的假的，當摹本也是好的，我挑了四幅，分別是綠度母、白度母、還有兩張沙檀城。經過特價再特價一共是八百美金，算算一幅兩百美金，真的是不貴，我心裡偷笑，四張唐卡比王妃的藍寶還便宜，此行沒遺憾了。
隔兩天，我們逛到一家珠寶店，店家是喀什米爾人，妻問他有無喀什米爾藍寶，他拿出一小紙包，裡面的寶石只有兩、三克拉大小，顏色很難形容，是介於穆斯林的兩種顏色之間，火光更燦亮，他說大的不會在店家出現，早就到拍賣會上去了，他這兩顆雖小，但都有鑑定書，買珠寶一定要有鑑定書，這是常識，我看著妻子。「真正的喀什米爾藍寶是什麼顏色？」「像水一樣。」「白而透明？」「冰藍而透明。」我希望妻子不要把她買的拿出來，然而一如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個性，還是拿出來了。
喀什米爾人並沒有直接做論斷，他有鑑定儀器，做了一些鑑定，然後說：「我不能告訴你它是什麼，只能告訴你，它不是藍寶，更不可能產自喀什米爾。」接下來的事情你應該可猜到，妻到穆斯林店退貨，穆斯林帶著他的兄弟、表哥堂弟一起殺到喀什米爾店吵鬧，沒想到喀什米爾人更強悍，半條街的人都出來了，他們是流浪商人，一年只在家鄉停留幾天，因此在外靠的是朋友。穆斯林說：「你要她退貨，就是想要她買你的東西對不對？」喀什米爾老闆故意用英文說：「如果是劣質藍寶也就算了，那是玻璃，騙人也太過分，應該把錢還給這位夫人，因為我想你沒有任何一顆藍寶。如果你不還，整條街都知道你賣假貨，這樣不太好吧！」
天哪！不僅不是藍寶，還是玻璃，穆斯林臉更黑了，所有人浩浩蕩蕩擠回他的店，在眾人的壓力下只好退錢，他不情不願地七折八扣，妻只好抓兩條圍巾當做換貨，至少拿回八百多美金，妻子對著穆斯林說：「我答應你絕不買他的寶石。」以平息他的怒氣，在混亂中結束這場戲，當中我一句都沒提唐卡，我喜歡它們，這就夠了。
之後，我們往北走進入雪域，很恰巧地法王在這裡舉行法會，我跟妻子聽完全程，我常感動得欲落淚，以前我認為自己沒有慧根，頂多只是畫唐卡，然而完全不信的人怎能畫唐卡？也就是說當我接觸唐卡就進入修法中，只是我不自覺而已。西藏人是相信轉世的，也許前世我惡貫滿盈，只因一念之善，或曾聽聞佛法，而有今世的富足圓滿，但我與妻的貪念太重了，就像法王說的，「所謂貪就是明明不需要而非要不可。」其實我們真正需要的真的不多。
回到達蘭薩拉，再過一天就要搭機回美，那天晚上妻說：「我一直感謝喀什米爾人幫我要回那筆錢，我想去買他的藍寶。」我說絕對不行，「你就是動了貪念才引來這麼多糾紛，你還要執著嗎？而且你答應過不回頭買的，我都很擔心穆斯林報復呢。」「不過是幾百美金，不會的啦！你看我來這裡什麼都沒買，就當個紀念。」我很後悔沒有阻止妻的妄動，多少年來我怕她始終如一。
當我陪著妻回到喀什米爾人的店，我不進去，守在外面，我身上根本沒武器，但我曾練過拳腳，我總感到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果然，我們來不到十分鐘，那群穆斯林拿刀拿棍殺過來，他們要砸喀什米爾人的店，可能也會對他不利。鄰近的喀什米爾人都出來了。在混戰中，我使出拳腿，主要是阻擋，不以攻擊為主，但人實在太多，在黑夜中分不清誰是誰，連我是誰都忘了，這就是法王說的「你活在夢中，但你從不醒來」？這時我覺得胸口一陣冰涼，不知誰的刀刺進我胸口，我突然覺得清醒，好像另外一個我抽離身體，在上方看著這一切，一個畫師糊糊塗塗過了一生，又糊糊塗塗結束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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