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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只是晃蕩

2015/10/04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王文美 圖◎阿力金吉兒

曾有一段時間,我在街頭擺地攤。

那是段極為閒散的時光。每天睡到近中午起床,似懂非懂地瀏覽股市交易狀況,清道夫般刪除電子信箱垃圾郵件,細讀水果日報每則新聞,直到連字謎都填寫完畢後,已是下午時分,這才歎口氣不甘願又有些期待地整裝出門。

無人知曉的心底風景

也許是緣自於對上班族生涯的厭倦,或者是因為對每日惶惶服侍老闆臉色的自己生厭,更可能是對此去漫漫長路無法回頭感到深深的畏懼,我率性遞上辭呈,與友人去台北後車站買個小皮箱、鐵架子,批了些就算賣不掉,自己也可戴著玩的流行飾品,選擇一處繁華街角,便做起「送往迎來」的營生來。

一條街什麼位置擺著什麼攤販大抵是固定的,還好總能找到小小的縫隙,讓陌生面孔的我容身。想像中收保護費的黑道大哥並不存在,多的是熱心提點的攤販前輩,甚至有眼明手快奔相走告警察蹤跡的類似互助團體的組成。

總是隨身帶著書,或文學或行銷或英文或是數字週刊,無客人上門時可打發時間,又能充電以填補夢想,工作結束荷包空空時還能自我安慰至少沒白費時間,一舉數得。攤販同僚間的社交禮儀也得顧及,必要的寒暄應對、聯絡感情以及資訊流通,點綴了警察造訪時間以外的空檔。

但大多數時間,我只是坐著安靜地發呆。

坐在停靠馬路旁的機車上,手裡的書很快便看累了,腦袋逐漸空蕩蕩,無意識地看著路上人來人往,品頭論足每個路人的衣著打扮,從氣質舉止言語小動作,猜想他們急於炫耀或隱藏的故事,無人知曉的心底風景。

吃飯時間外出低頭匆匆走經的粉領族,身上制式套裝與疲憊的殘妝,手裡拎著的便當包裝以及行走路線,皆不曾改變,甚至連穿戴的表情都一模一樣。假日上館子的一家四口,一臉好好先生模樣的中短褲涼鞋爸爸,與身邊透著一絲強悍精明氣概的太太,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鬥嘴著,在柴米油鹽對話的縫隙間,幾次觸及爭吵底線,全讓走在身旁的一雙國小年紀子女三言兩語幾聲輕笑簡單化解。就住在附近每天例行駐足大小攤販的蕾絲波浪裙女子,總是藉著購買小飾品與攤販隨意蔓生一肚子無處宣洩的話語,高亢的聲調與興奮的嬌笑有種扞格的突梯感,她的笑容愈燦爛,寂寞愈是無處可逃。

最多是三五高中生好友喧鬧著風一樣掃過,高分貝誇大的喜怒哀樂,聽來總覺莞爾。一個人挑選了飾品,其他人搶著跟進,猶豫著是否該選擇同樣款式,模仿複製與獨立分裂互相角力的青春期。也有深目高鼻面孔的模特兒穿著清涼悠悠穿行而過,一舉一動皆是注目風景。看來成熟世故的她們多半來自東歐貧窮家庭,十六、七歲便飄洋過海與同儕擠在窄庂宿舍公寓學著過生活。

被拋擲在時間之外

風靜靜地吹來,斜對面知名餐廳在屋簷裝設的通風管,每隔一段時間便吐出一束一束白煙,交疊出濃淡不同層次,再擴散開來,彌漫空中,像魔術師變的戲法。隔著迷濛煙霧看街上走過的人駛過的車,就像在大海裡透過海水折射看陸地上的事物那樣地不真實。

美人魚公主是這樣開始戀慕上陸地的王子的嗎?

日復一日,我在不同的街道遊走,熟悉每家咖啡館廁所方位,對沿街固定攤販店家如數家珍,宛如寄居。合夥的友人可幫忙顧攤,不忙的時候我便以攤子為圓心,來回逡巡,欣賞不同高度角度的街頭景致,或是換個地方發呆。忠孝東路四段永康街中山北路或民生東路,都曾留下我晃蕩的足跡。

直到現在回想起那一段地攤生涯,浮現在腦海的第一個畫面,總是熙熙攘攘的人們來往穿行如魚,被深海吞進又吐出,帶著各自的表情與心情,塞滿擁擠的視野。而我,帶著些許暈眩,浮浮沉沉人流之中,接收每個迎面而來的陌生臉孔。

像凍凝的結界,空氣密度濕度結構截然不同的平行宇宙,短暫地隔著薄膜的視線交會。偶爾我們交談,但明白並不歸屬同一個世界。也像看電影,演員眾多而演技逼真,性格自臉孔延伸,情節自行想像,隱喻隱晦難懂。而我的人生靜止,在這幾個小時的光景。

在那樣的蒙太奇時刻,曾幾次巧遇見相識的前同事,他們口中流動成串的嶄新用語,隨意撥弄髮絲的雙手,更新的辦公室趣聞及輪替的新人,浪潮般撲打在我眼前,對照著我的停滯。

就像傍晚進了電影院,散場出來時天色大黑,夜幕低垂。一部電影已演完了大半個起落曲折的人生,而日已落,行人都退潮了。

電影《今天暫時停止》描述的卻是相反的景況,主角菲爾宛如跳針的唱片般困在同一天的時光中,重複遇見同樣的人說同樣的話,他的記憶一直持續前進,而其他人卻永遠停在那一天,他被棄絕在時間的荒原中,跨不過今天。

或者,其實是類似的?同樣是被拋擲在時間之外,同樣擁有某種孤絕於世界的混亂與清明,我的晃蕩與菲爾的封閉迴圈,並無不同。

曾有個來自美國的白種人,忿忿向我指控台灣人的現實勢利。不同於故鄉人鼓勵支持人文探索體驗世界的風氣,當台灣人得知他目前的藝術理想及兼職工作,總露出尷尬神情,甚至直言「無所事事,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這位留著大鬍子的老學生說,他就愛無所事事的自在,即使只是走在湖邊,享受「微風吹拂面頰的感覺」,於他都是最美好的體驗。

我有些汗顏,他顯然將邊看書邊擺地攤的我視為同類。但自始至終我只是率性而為,耳邊也不曾響起「非如此不可」的進行曲,做的還是難上檯面違反法紀的游牧營生。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只是在撒賴而已,一腳陷溺在昔日理想的美好泥沼裡,遲遲不肯拔起;另一腳卻踩在堅固踏實的水泥地面,嚮往著物質安穩的現世。徘徊兩者之間,這裡沾沾,那裡嗅嗅,貪心不足,兩邊都不忍放手,於是裹足不前。

只是晃蕩而已。

甚至,連晃蕩也是半調子的。

與原點愈來愈近

國小初入學時,每節下課我都坐在走廊的階梯上,興致勃勃地看著同學在遊樂場玩耍。老師見狀連連督促鼓勵我:「快去和大家一起玩!」我才恍然大人對離群脫隊小孩的不安,即使只是遊戲。後來我很順從地融入小朋友們,一起叫著跑著玩著紅綠燈或捉迷藏的遊戲。在追逐的空檔,偶爾我會回頭張望,看看是否還有另一個我,坐在階梯上自得其樂發著呆。

和大家一起玩沒什麼不好,但旁觀者擁有的是另一種神奇風景,無法言說的快樂。

大學時期,由於家裡與學校相距甚遠,當我風塵僕僕趕到教室門前,往往已是第二節下半了。眾目睽睽之下走進教室徒增難堪,於是我「心安理得」地踅去美而美吃早餐,再踱去圖書館瀏覽雜誌,球場晃一晃,巧遇幾個球隊同好,大伙打個球喝個飲料便已是第七節時間,這時已喪失上課心情,索性嘻嘻哈哈一同吃飯去。於是一天下來,明明身處同一座校園,卻與系上同學老師鎮日不相見。

偶爾從教室窗前經過,看見同學們一個個坐滿偌大的空間,原應空著的我的位置硬塞上不知名的陌生面孔,隔世感恍然而生。

彷彿,時間被哆啦A夢的道具按了靜止鍵,整條街走著笑著揮拳著或拉扯著的人們動作凍結在一瞬間。而我眨眨眼,便從凝滯的行列中脫身,躍入一段專屬於我的時光。在這段憑空得到的一大把多出來的長假裡,我只需微笑瀏覽街景,或駐足或遊走,撿拾蕩漾在空氣中的散落的話語、迷走的情緒。直到時間之輪再次轉動,不知情的人們恢復原來動作,繼續未完的歡笑或謾罵,什麼都不曾發生。

而我卻有像偷到什麼般的快樂。

有時則被鋪天蓋地而來滿滿的空虛感襲擊。自嘲像拒絕長大的彼得潘,逃出時間之外,不願睜眼看清楚現實。卻還是得面對生意不好的窘境,警察來襲時倉皇逃走的狼狽,還有當看著昔日同事光鮮亮麗手提筆記型電腦足蹬高跟鞋走過時,心底揮之不去悵惘複雜的情緒。好像「彼得潘」故事裡,當冒險結束,小朋友紛紛回到溫暖的家裡,只留下彼得潘一個人,從窗外向裡張望,隔窗看著同伴一個個投入父母溫暖的懷抱,那「永遠得不到的快樂」,也許讓彼得潘瞬間長大了一點點。

我明白時間從來不曾為我而靜止,反而是我為時間靜止了。

與好友拆夥後的某天,當我又來到這條街,一個人選定角落放好鐵架子打開皮箱展示亮晃晃的飾品,例行坐在最好的視野的機車上,突然就聽見了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響。

不絕於耳的車子引擎聲攤販吆喝聲人們哭笑聲以及蟬鳴聲,全凝縮成一條巨大奔竄的聲流,迫近耳邊。烈日灼身,炙燒整個街道。黑黝黝反射陽光曬到亮白的柏油地表、一排斜倚停靠散發金屬光澤的機車,騎樓屋簷下排隊人們臉上晶亮亮的汗珠,皮箱裡閃閃發光的銀製飾品,觸目所及皆點石成光,無一倖免。

我以書本抵擋刺目光線,看著陽光一寸一寸向前移行,爬上柱子腳,攀上牆壁,圈住人們汗水淋漓的脖子,依附在斑駁的屋頂上。原本白花花亮燦燦看不清輪廓的,瞬間黯淡下來,顯現出原本的線條。

與這樣的日子道別的時刻到了,我頓悟。好像看見繞著圓周航行的分針悄然潛行,漸漸與原點愈來愈近,倒數計時。然後,倏忽滑行到最後一格。告別的臨界點。

時間之輪緩緩啟動。

我起身收拾皮箱,拖著鐵架子,離開那條街。

後來經過曾擺攤的街道時,我總忍不住探頭張望。有的熱門位置迅速被替代,換上不同的商品與攤販;有的位置則空了下來,跟著街道一同衰老。

至於,電影中卡在同一天的菲爾是如何回到正常生活中呢?模糊的記憶中,彷彿經過一場存在與焦慮的意義的洗禮,又彷彿在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因為愛因為意志因為隨手一個意念,他便輕輕巧巧跨越了今天,讓無數個明天接踵而至。

而我,至今依然很享受微風吹拂我面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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