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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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浴事 - 下

2016/01/20 06:00

圖◎顏寧儀

◎周紘立 圖◎顏寧儀

男友疑惑問眼皮怎麼腫成甜不辣,我回他:「我懷孕了。」我以為他會臉色鐵青叫我打掉孩子,沒有,他開心地說:「明天就把咖啡店的工作辭掉,回家!」回他彰化的家。他接著猶豫地:「那,你是不是該打通電話給你的媽……媽?」我保持緘默的權利,他知道我不喜歡聽到這兩個字,不,一個字也觸犯大忌。清水知曉的版本是我的母親跟小王跑了,父親胃癌逝世,我編造謊言說,「他們」過得很愉快,男的肩扛約莫一歲的幼童,母親握著蹣跚漫步的小男孩在從公寓大門出來,公園裡的綠樹跟紅色的花因他們而繽紛閃爍。

「難道你不想跟她聯絡嗎?」

「要講些什麼?」

「很多哇!生活點滴囉。你過得怎樣,她過得如何之類的。」

「沒必要。連訃聞都沒發給她了,現在講這些太晚了,不用。」

「可是……」

「我很好,她很好,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清水三番兩次的循循善誘總是被我斬釘截鐵地否決。至於婚姻大事,應該做做樣子,不然他會懷疑的。

我拿起手機走到陽台,看著盆地裡林立的高樓,高樓的窗子輝煌透亮,這樣的畫面使我激動,萌生自己擁有一枚能使文明殆盡的炸彈之感。手機電話簿裡除了清水的號碼外,什麼都是空的,但我還是把手機貼近耳朵,聆聽,點頭,說謝謝,全程不到半分鐘,返回他混雜雀躍又憂愁情緒的臉的沙發旁坐下,他問:「答應了嗎?」「語音答錄,我留了話。」「她不會介意吧?」「現在,」我們的視線聚焦在我平坦的肚皮上,「來不及了。」

清水把頭貼在我麻紗T恤,說跟寶寶在心靈對話。

他的母親在他十五歲那年撞上電線桿,整台小轎車翻覆田間,四個車輪仰天,警方說酒測值0.68。清水常常說她平素滴酒不沾,陪著父親跟建築同行聚會連台啤也禁口不飲,否則誰開車載醉到不省人事的丈夫回家。所以他特別厭惡「阿姨」,她是罪魁禍首。真是這樣嗎?我問他或許伯父只是害怕孤單,渴望安慰或者找個替代品懺悔?他鄙夷地抿嘴,使勁搖頭兼擺動一根食指:「狐狸精。」所以自清水了解到失去後,他一直在尋找人代替那個空位,而懷孕的我恰巧落坐。

四人共坐餐廳,煎煮炒炸各式料理端上桌,瓷盤冒著白煙,伯父說以後就是一家人別客氣盡量吃。清水對著伯父,我對著阿姨,旋轉式的餐桌順時針又逆時針地轉動,伯父遞來雞腿肉清水隨即覆蓋一片腿庫,兩個男人在我碗內堆砌山丘。阿姨獨自吃食,她彷彿自始至終都是局外人,幾次見面相處愈加讓我感受到她的不快樂。瓷碗已無法容納更多菜肴時,它搖搖欲墜,垮了。伯父說唉呀沒關係,你──默默存在的阿姨──清理一下,換個新碗。

他們爭先恐後地在蛋殼般光滑的碗裡加菜,夠了!我在心裡吶喊。

「夠了!你就不能在未來媳婦前留點顏面給你爸嗎?」

「反正以後我們不會住一塊,有差嗎?」清水撇頭望著阿姨。

「為什麼你這麼恨我,不是說過多少次了………」

「停!我不接受那樣的解釋,你瞻仰過媽媽的遺容嗎?我記得很清楚,她歪掉的頭、反折的手臂、錯位的五官,你還想聽下去嗎?」

氣氛陡降好冷,我焦慮地想是不是我的錯。

伯父深深歎了口氣,離開上樓。

清水拋下了我,走出家門抽菸。

我跟阿姨收拾殘局,完整的糖醋魚、東坡肉、烏骨雞湯……不知情的人肯定嗤之以鼻說浪費,還沒吃的食物一盤盤掃進垃圾桶,可事情只看表面是虛幻的,就像一顆蘋果鮮豔如血,吃了,才明白最先腐朽的地方總是從果核開始。

阿姨說有身孕的人最好別碰易碎的東西,要我站在旁邊看就好,她戴著手套洗刷大大小小的碗盤,異常用力。額頭凝結的汗水順勢滑落,匯集在她尖下巴成為一條河流。然後,她哭了,卻像電視被轉為靜音模式。然後,用盡吃奶的全力「刮」泡在水槽裡的器皿,尖銳的「嘰呱」聲代替她抱怨似的。阿姨細細微微地顫抖,脖頸的青筋浮顯在奶白的皮膚,我仔細由頂至踵打量她,心底結論是:可惜了。

她用左右袖子擦乾汗水,還有淚,突然轉頭對我說:「你要想清楚。」樣子和藹溫煦,不似棉裡藏針的歹毒,我問:「想清楚什麼?」她專心地沖洗掉瓷器殘留的泡沫,彷彿對著空氣喃喃:「人類開始說謊就是為自己辯護的時候。」我語氣防衛地:「別拐彎抹角,說清楚。」側身的阿姨露齒微笑,唇尖頂起顴骨的一團肉:「他對兒子說,不忍心看是為了記得妻子活時的樣子。」她貼近我的耳朵輕聲說:「那女的外遇想離婚,老爺不簽字不放手,誰知道就死了呢。」

喔。清水寧願接受自己創造的版本。

「其實她是在贖罪,你懂嗎?」

清水親力親為地監督工人起厝,按照客廳裡的模型放大。我陪他一路看,從抽地下水灌混泥土,房子長高,粗糙的牆貼妥磁磚,簇新的門扉與落地窗如蜜蜂巢穴。他說:「我們去看浴室吧。」

一百八十公分長、九十公分寬、六十公分高的一個窟窿。

跟老家的浴室一樣。

「我還以為你喜歡大點的呢,這樣兩個人泡澡會很擠捏。」清水環抱著我,下巴擱在我的肩膀,揉搓著我隆起的肚腹,裡頭是對龍鳳胎,三十六週了。他僅花費六個月日夜趕工瞬間變出一個家,太快了。從頭到尾我被動地推著向前進。

新的房子彌漫的油漆和粉塵的刺鼻味,新的或舊的總是這味道,奇怪。

清水一冷一熱地調整水溫,八分滿時他像怕砸毀一尊瓷像般扶著我,小心腳,會燙嗎?那麼另一隻腳,小心,慢慢慢慢地蹲下,對,很好。整個流程令我起雞皮疙瘩,從來沒有人如此善待我。等我像隻母豬浸泡浴缸,有些水潑灑到光滑的地磚,清水說不要緊,記得別讓水漫過心臟。他卸下衣物,坐在距離一公尺的塑膠矮凳子,握住蓮蓬頭把自己當做一盆植物灌溉,摸索瓶瓶罐罐確定是洗髮乳後按壓兩下,白色的蓬蓬泡沫遮蔽他的黑髮,他閉著眼睛說:「葳妮你在嗎?」嗯。嗯嗯嗯嗯嗯,裝設在我頭頂上方的通風孔是個共鳴箱,我的聲音由強漸弱地散在這間浴室。清水繼續第二回的洗髮,他整顆頭就像是顆棉花糖。

趁他不注意時,我習慣性地將自己沒於浴缸,一點水又濺灑出去。我在溫熱的水中睜開雙眼,每一道水波都讓景物忽遠忽近。我摸著肚子,想起超音波圖象顯示一對男女頭尾相連的樣子,他們在我子宮棲息,泡在羊水裡,不用呼吸卻是活的。等他們呱呱落地啟動肺葉的彼刻,其實正邁向死亡,我的母親難產於手術台,父親竟是死在一缸水裡!這矛盾的念頭令我無端地抽搐。我憋著氣,超過以往的秒數,事物逐漸矇矓難辨,好舒服,好溫暖,好適合睡覺,這是一張記憶床墊。

清水的聲音從極遠處傳來:ㄒㄧㄝ。

我被清水撈起時池水是淡粉的櫻花色,原來他說的是血。很像沉眠硬是被喚醒的剎那,尚未與世界聚焦的恍惚。清水擁我入懷,很緊,他的身體熱騰騰的。他進入我時,撫平我所不知曉的內裡皺褶,痛,但我享受痛,當清水的性器被完整包覆後,他會躺在我胸前,表情既開心又哀傷地吸吮且咬嚙著乳頭;我感知他冒汗滾燙的肌膚與被包覆的滿足,我的入口是清水的出口,那屬於我的逃生門又在哪呢?他輕拍我的臉頰說醒醒。我是醒的,在一池愈來愈紅的池水中醒寐,沉浸在由自身排遣出的血液中,不痛。

「葳妮葳妮,我們趕緊去醫院!你要生了!」

他說了,我才痛。

清水潦草套了四角褲,浴巾覆蓋著我,開車上路。近乎裸體的我們駛往醫院途中,清水不時慌張回頭探看我,問:「會不會痛?」血的腥味飄散在密閉車廂,我虛弱卻無助地反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沒這麼簡單。」

「可是我媽就是死在生我的手術檯上,你知道嗎清水。」

「我媽就很順利生下我,誰教她跟爸離婚不成喝悶酒才會出事。」

「原來你都知道……」

「知道又怎樣,想活下去就要找理由。你痛不痛,痛嗎?」

「被你一說愈來愈痛。」

「那我不說,談談別的,呃,我們來賭是哥哥還是姊姊好了。」

「姊姊。」我下意識地回覆。

「但我比較想要哥哥耶怎麼辦哈。」

「其實,誰先誰後都沒關係,清水,我對你說了兩個謊。」

「你剛剛已經懺悔了一個,除非第二個是孩子不是我的,不然我會生氣喔。」

清水一點也不介意,我編造的身世,吹起口哨。

沿途的綠燈,似乎預言兩個生命的未來平順無難。

「明天就去買台DV記錄他們從小到大的畫面,怎樣?」

清水的提議,突然,讓我萌發邪惡的念頭:我想親眼見證他們的死亡。

「葳妮,你還好嗎?很痛是吧,醫院就快到了。」

不痛,快爆炸的肚子以及裡面的孩子,我等待你們很久了,唯有你們才能讓我經歷從未經歷的,這點痛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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