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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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 家:(不可)同日而語

2016/01/25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蘇偉貞 圖◎阿力金吉兒

有那麼一天,老父清晨散步,遇上才回家的兒子,冷峻諷刺道:「沒問路就找到家了?」夫妻之間颱風過境般,緊盯颱風動向到登陸,破壞了日常生活,惡名在外啊!且不離境。每天處在協議離婚的邊界,每天也都越界推翻前議。

然後,且離境我且趨近地調職(2000年裁撤改隸政治作戰總隊一延再延2015年仍在評估存廢的)國防部藝術工作總隊。都出身軍校戲劇系,之前,不認識,沒見過,報到前有人提點,總隊裡幾名得認識的人物之一。

菜鳥突然被告知出席週一上午總隊長主持的(閉門)編導會議,討論送(也裁撤的)新聞局拍片企畫。1970年代末,第一部國防部中製廠製片的《寒流》以電影手法拍電視振奮了軍系影業。《寒流》正經八百地講了一段國共合作、內戰滄桑史,主要聚焦1925年到1949年間,故事背景是國民黨已不在場的延安,那年頭就懂得無非虛實,無非動靜之間情節、角色互滲手法,(布烈東:「幻想並不存在,一切都是真實的。」崔斯坦.查拉:「我們所看的一切都是假的。」拍了一輩子電影的布紐爾主張電影營造的應是某種接近睡夢的東西:影像,像在夢裡一般。擦去時間和空間。)所以信史人物林彪、彭德懷、老舍,和虛構酒糟鼻、馬臉、厚唇、大手大耳常楓常爸飾演的高揚在一場夢裡。(1976年初《寒流》全國聯播,我大三,大疤的張師父,我的系主任,《寒流》的編劇,大個兒大腳,特別討厭穿小鞋,走路有著放大的卓別林風,九點檔愛國劇《寒流》登堂入室,別說呢,張師父結婚,無父無母,王大將當主婚人,能不賣命嗎?)如此氣候,大疤得暫調中製廠,任《寒流》副導。那年,大疤三十出頭,楷,三歲。

失去了九點檔,軍系影劇單位氣氛低迷,急於重返螢光幕的總隊忙著開闢出路,煞有介事編導會,週週排上行事曆,可大半瞎忙得都談疲了。會後,大伙聚餐才算正式對話。此週議題討論意識形態家國題材,「多新鮮,這樣折騰我們!上週講少了。」話到唇邊的是非政戰系統老江湖孫二科。總隊不進化男權主流,新進女官與會,從未有過,大伙兒語多保留。(大疤事後說:「既要人當婊子,又要立貞節牌坊。」)正常風的總隊一科科長中校資深演員朱磊人稱朱大爹、朱大屁,凸肚翹臀皮帶箍肚臍眼不時上提,(我看你戲長大的咧!我粉絲狀待脫口而出,省省吧,「和長官該這樣說話嗎?」心裡有譜。)明明江蘇人滿口京片子:「馬箇尖屁股哪兒去了!每次等他!」如斯響應,有人拉門進來,「咿─啊─」對遲到者言,分外刺耳吧?偏偏,「這麼大的總隊,都能把清宮搬上舞台,就沒個活人給這門上點油!」瘦長,高鼻、欖仁頭、光鬚透青下巴瞌,倒是個大貝斯,慢條斯理不知哪科哪室繞了一圈才出現,手上點了支和口袋裡不同牌子的菸,灰藍條紋長襯衫牛仔褲,筆、皮夾、菸、打火機配備都在身上了。(所以,襯衫一定要有口袋,放菸,這習慣,害死了他。)「你廢話!少扯閒篇,你張得擂有辦法,想出個主題報部啊!」拉開椅子坐我斜對面刺蝟似:「早說了,政治寓言、反烏托邦、極權、共產主義,拾人牙慧,你拍得過《一九八四》、《波坦金戰艦》?沒錢沒資源,可你是藝總龍頭!沒點眼力架子像話嗎?朱西甯《八二三註》、趙滋蕃《半下流社會》、姜貴《旋風》、潘人木《蓮漪表妹》,哪位都成,找點這樣格局,有人性的作品,跟作家們談談死不了人。」我抿嘴暗笑,咦,都是我愛讀的作家呢。眼光大剌剌瞄來,說,還有尼洛《龍芊田畝》。(咦,這書我倒不知道。)

反位階訓示,會不會尷尬啊?我直直盯著桌面記事本像那是一艘船,驀地聽到:「歡迎你來。」抬頭,人已經旋了出去。總隊長、朱大──嗯,朱課長,齊發恨聲:「尖屁股!看看,這種人!一秒鐘都坐不住!」又是個沒效率的週一,吃飯去吧!踏進餐館還沒到齊就賭,比誰最快飲盡600cc台灣啤酒,大疤輕鬆招供,忌酒:「陰囊積水,下個月得去開刀。怕麻藥失效。」立刻惹來一頓冷嘲熱諷,「中標了吧!」「卵蛋沒用乾脆割掉省事,免得到處惹麻煩!」我倒抽口氣,他們以為你見過這陣仗,其實沒有。陰囊積水?中標?卵蛋?還真不是死老百姓那種見面語啊!大疤笑罵由人,不解釋不逞強,「朱大官,你說話。」上個紀錄保持人朱大官十秒,「怕?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朱大官肚大有貨!難怪做大官!」眾人小學生爭按電梯開關權地手腳並用搶開瓶器,「我執壺。」尖屁股快手掃掠開瓶器。遊戲,極認真,雜在演員性格人群裡,不演,這讓他看起來,卓犖不俗。但那時,你和他們之間有道護城河,他們是老藝工了,你才莫名其妙地離開嚴肅陸軍總部來報到,你是名記錄者,長鏡頭般看著他們,最遙遠而全知的距離。

並不知道,一條隱形的撲殺雌性動物路線比你報到早一步建構。(夜晚僻靜校區散步,颱風剛過,主要路線殘枝落葉橫七豎八,選繞曲徑通幽小路,校園裡總是暗,埋頭閃走,定神才發現誤闖喬木灌木枝杈結網沙道,錯落無章的雀榕、羊蹄甲、蘋婆、橡皮樹、小葉欖仁、銀合歡、黃槐、芒果樹……猝不及防一隻黑色大犬蜷臥樹影裡本身也像一隴矮叢,我提醒自己如常步履前行,鎮定複習一位外籍教師騎單車被野狗追吠驚慌跌落摔成植物人而發布校園版因應野狗之道口訣:不回頭不慌張不直視。偏偏愈怕愈看得清楚的樹腳、灌木叢下,到處採臥姿的咖啡棕、虎斑、土黃、赤褐……埋伏布樁似屏息反監看,皆大犬。原來有眼不識泰山,此處即校園十景之流浪狗家園。終於,穿過林間「有小口,彷彿若有光」,終於步至光口,志工隊立有告示牌:1、犬隻皆長期駐留實施TNVR:捕捉→結紮→施打疫苗→回放原地。2、犬隻皆由本校志工定期餵食,故請勿隨意餵食。3、犬隻們體形雖較大,但個性皆不親人,經過時不須驚慌也不要奔跑。4、犬隻吠叫通常為驅趕侵入地盤的外來犬隻,因此煩請主人們帶自己的寵物到別處散步。看樣子以後得放棄這路線。意外小旅程,水墨畫布局,皴擦土牆,尖利細筆獸毛、斜面樹幹皮,中有遠近,如弧形魚眼鏡頭,框架出生命小單元。)果然有志工,之後,被放入TNVR縮寫流程,辦公室,家,舊家連遭無聲電話或謾罵威脅恐嚇的半夜也不放過。

日後看到照片冊,紀錄片似家居生活顯影,那個家,似乎也不為他打造,他亦像是個外人。喏,有張照片,爺奶媽媽倆兒子五人皆穿睡衣嬉鬧擠坐三人位橫條軟沙發望鏡頭,帶到單人沙發大疤衣著整齊低頭看書,整個不在場。全家都入鏡,沒有自拍器的年代,誰幫他們拍的?

太真實的事有時更戲劇性,那鞋櫃,諾亞方舟似的,帶我們過渡到家的彼岸。

是外來者身分,使我能旁觀家庭時間斷面,看見他們的過去與自己的現在。

又有一張相片。新添購了台單眼相機,楷機械迷,拿了去,喀嚓──喀嚓──到處拍,多半風景空鏡頭,(沖洗一張四元的年代)自己也說在浪費底片。一日,家裡有牌局,我跟著哥倆社區拍照,照片送洗取回,先跳出這張,陰天的花崗石階梯,前排楷白T塵鴨黃短褲我墊後灰白條紋長襯衫正三角布局,光線反差小,兩側依山而升園落岩壁攀爬老紫藤、九重葛,或柵邊枝椏橫杈纍結黃綠萊姆檸檬,細節層次分明豐富,雲層垂翼般覆被天地,時空指向性低地顯影黑白照效果。明明一切都在景框裡,卻是此曾在,這三人什麼關係啊?為何一起拍照?那時真年輕因此不太有自我地期與所有關係和諧,卻有那麼瞬間,會洩底。譬如,為何你不摟著他們哥倆並排坐?他們母親就會這樣做吧?且一直記不起,究竟誰幫你們照的?大疤嗎?所以我們笑瞇了眼是被他逗弄出來的?不免就想起他的那張外人照片,我們是外人二人組呢!(從來沒有真正成為一個母親,就像沒有成為真正的女兒。總是節奏不對。有人天生做女兒做母親做部屬,你們不是。大疤再怎麼做足兒子、父親,也還不是。但最終,我知道做什麼了,我們做了真正的朋友:「歡迎你來這兒。」我才能為他看守一切。)

如永劫回歸時間,(一直到楷自己做了父親,講起老頭記憶,仍和父親不同邊,我才承認,大疤注定是寂寞的。)樵出生不久,大疤過世,我以為無法再通過大疤定位了,將徹底一個人,這才發現,樵是一個情感試紙時間旋轉門。我可以他來度量記憶和現在。他就像硬畫在時間牆柱的身高紀錄:36公分、……151公分。(2015年夏,12歲)有著大疤以前愛形容楷的天生快樂,你是他的人形身高尺。暑假過後,進國中,(現在還童稚殘留的)每日一動作,指尖從自己顱頂直畫到你眉間,興致地:「奶奶,你看,我比你高了。」學我:「奶奶小矮子。」我也比,誇張地從我下巴畫到他頭頂:「真的好高唷!」年輪紀事。空中纜車,一山到一山,不等高,也能聯結。這個俊秀白皙12歲小男孩,即將無法丈量距離地進入青春期。

這張臉神似第一次見到的塵。唇紅齒白。四歲出頭。(啊,亦是樵妹,漁,現在年齡。樵四歲,旋轉門啟動,肖塵。可沒見過的楷的四歲模樣,要等到漁出生,才有了對照本。拜把乾姊姊都說:「實在親不下去,簡直阿楷復刻女版。」)

多年前,街市路邊一間社區小型牙科診所,(愈是現代牙科樵愈喜歡,他甚至一步跨越兒童牙科診所來到市區新概念打造明亮候診室電腦飲料報章雜誌一應俱全空間,先進X光室、太空機械造型整體水平移動躺椅醫師椅治療頭燈……忙著使用,我總用好玩珍寵的眼光看他,時不時要他別一直上網玩電動,別碰醫師椅開關……他耍嘴皮子:「我想想看。」我:「人得有腦袋才能想!」眼見他奇天真的《神魔之塔》五色形狀各異光暗火水木符石一路點擊升級8.0版,手指低度思考地在手機介面上忙著將色塊滑來滑去。塵也喜歡電玩,夢幻逸品電視遊樂器連接電視機螢屏上打《小精靈》,可愛的黃色精靈迷宮中四處竄出張口吃掉小章魚,或者水管工活蹦亂跳《超級瑪利歐兄弟》逆襲人生,角色擬真卡通造型參雜,每經過客廳見他或伙同社區同齡小朋友戒不掉的賣力單、雙打,發出單音擬假啾─啾─啾─、湍─湍─湍─、咚─咚─咚─效果,不像大疤有時佇足觀賞,我只經過,他們的連續劇觀影口味跟隨爺爺奶奶走,塵每和奶奶窩一張椅內看老三台聯播愛國連續劇,戲結束,演員表工作人員表列序出現,楷、塵老爸有名有姓但沒形象地活在螢幕上。他們的觀影習慣在我進入這個家前就固定了。所以,有次我和塵電影院看電影,並排坐到廣告過,我挪開自坐,自己也覺尷尬語焉不詳道:「我習慣一個人看電影。」)帶楷和塵看蛀牙。魔音高速鑽孔器吱吱尖細銳響從一張張嘴裡冒出,賊亮聚光燈直射躺椅人臉上,我們沒經驗亦無預約制地看到好多小朋友嚇哭畫面,機器狂楷先補了牙,輪到塵,原本笑著的臉色煞白忽地抓緊我手臂自然喊道:「馬麻──我想回去──」如未聽聞我安撫他:「醫生會很小心,檢查看看,很快就好。」楷示威:「別怕,哥哥都不怕。」塵仍膽怯但恢復了禿頭句:「要看著醫生檢查噢!」那是一個命名儀式的初始化,密碼是這句:「噯,我在。」(就此錯過。一個未完成的儀式。)一直要等到樵出生成長,我得以追逐他成長時程拉出一條平行視角,這才有了比對畫面地歷歷如見楷、塵「原來是這樣長大的!」啊,大疤不在了,他不知道,用這種擬態手法,我終於看見。樵搖晃學步一歲餘,大疤就走了,第一次看樵表演走步,醫院病房大年初一,小獸衝跌失控,大疤少見的不耐:「這是醫院?!」靈動的幼兒提醒了他將像我一樣沒趕上楷塵地來不及看見孫子長大。他將沒有這個記憶。動了氣。但以上比照皆尚未發生,所以,我不知道怎麼處理塵只是個小孩這事,我就像個小學老師讓他安心躺下,向醫生說明狀況,然後陪在旁邊。不,我做了別的,這家牙科診所我們後來沒再去,轉去找我熟的吳醫師,從此看了二十多年,直到塵、楷的「吳伯伯」、樵接棒「吳爺爺」胃癌過世。那間魔音高速鑽孔診所,無情感連接地,反而開業到現在。唯每次路過,都會想起塵小男孩語調叫「馬麻」的畫面,那一刻,牙科診所,默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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