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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新的一年，我願意期待的是……了無掛礙，皓月當空
王安娜
想要消除障礙，也因此製造了另一個障礙；想要追求充實，也就產生了匱乏，以便讓「充實」可以存在。
衣櫥塞滿了、鞋櫃滿了、書架滿了、冰箱滿了、行程排滿了……，但是我以為還是不夠的，於是再買衣櫥、換大的鞋櫃、書架加高、多一個冰箱、行程若有一點空檔，也要填滿才行。我這樣過了許多年，過著滿而溢的日子，自覺好充實。但是新的衣、鞋、書籍、食物和行程，又不斷的如潮水般湧進來，因為我的充實感，總是不夠的；我想著，如果我還不夠充實，那就意味著我仍是不完整。
我的親友到家裡來，多半會講：東西真多啊！於是，我想著是否該換一間更大的屋子了。
這樣子滿而溢，溢而仍不足的日子，讓我想起了印度教的象頭神──祂是印度教的財神和知識之神。
這尊肥胖可愛的神祇，卻是以一隻小老鼠為祂的座騎。這兩者的體型差異，如此懸殊，小小的老鼠，怎能承載那麼大的重量？象神能坐得穩嗎？我換了更大的空間，擠出更多的時間之後，就能承載更多的衣、鞋、書、食物和行程嗎？看來我需要的充實感和完整感，是不斷的在往後退，我是永遠也追不上了。
永遠也追不上的充實和完整，對我到底有何意義？為何這麼些年，我還在窮追不捨？為了要表示我是主動的、積極的、進取的、有理想和目標的……？因此，我在追求的路途上，不能停歇、不能放棄，我們不是鼓勵那些永不放棄，永不妥協的人嗎？我們不是要擇善固執嗎？想追求充實和完整，難道不算是「善」嗎？
在我所走的這條「善」路上，雖然煩惱的雜草叢生，多年來，我還是固執的繼續走著──走向走不到的目的地。這一路上，我給自己打氣，提醒自己：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美好的仗既已打過，得失又何必在意？我自認所在意的是，要常常檢視自己的心態是不是正向，積極的。許多書本上說這樣才是對的，許多人也是這樣自我要求的──跟我一樣。
有一天，在我翻閱的一本書上，跳出這樣一句話，那是一首日本俳句：「穀倉燒盡，今了無掛礙，皓月當空。」
我的心，自此開始漂流。
漂流的心，引導出觀念和思考上的動搖；擇善固執的長久信念，摔落在地，就像象頭神不能穩坐在老鼠座騎上，而被摔下來。執念就是執念，負向的觀念是由正向所造，愈執著於善，不善便因應而生，因為有光亮之處，才會有陰影出現。我越想追求充實和完整，反而遠離了本就具足的完整性，離自己越來越遠時，我要到哪裡去得到充實感？我再次站在世界宗教博物館中，面對著那尊象頭神，無數次探問：從老鼠身上摔下來的大象，是在以身說法吧？那是要映照人間的虛幻？還是真實？虛幻與真實，是對立、有區別嗎？既然「穀倉燒盡」，虛與實之間的界線和區別，也都應燒盡了吧？
那麼，我的完整，並不是要由更多、更積極，或者更正向的追求去形成的，那些都是有形和無形的穀倉，塞滿在我走向自我完整的道路上，我走得太用力，反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得更遠。多年來，我不斷努力學習，建構了許多的「穀倉」，堆存著我需要的衣食，想要的各種聚會、行程，以及自認重要的積極、正向的精神。這麼多的「穀倉」，占滿了有形和無形的空間，我仍只看見不夠和匱乏，看不見皓月當空的浩瀚。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我敢不敢放火燒了那些「穀倉」？
我的朋友建議我，從日常生活中的擁有物開始進行斷捨離，似乎那些身外物是比較容易割捨的。我沒有那樣做，因為占據在腦中、心裡的那些無形「穀倉」，若沒有先動搖，那些已捨離的身外物，便會以嶄新的姿態重新回來。換句話說，外形的「穀倉」推倒了，屹立在內層的「穀倉」，又會激起占有和控制的欲望，在各種合理化的藉口慫恿下，故態復萌；而內層的「穀倉」中，又還有著多少更深層的「穀倉」呢？如果不能連根拔起，不就是春風吹又生嗎？
這麼想下去，我又動彈不得了。執著會引來苦難，想要將執著連根拔起，還是苦難。如此這般的繞來繞去，我好像有一點看懂象頭神了，想要消除障礙，也因此製造了另一個障礙；想要追求充實，也就產生了匱乏，以便讓「充實」可以存在；一直想要去尋找完整，也就一直強化了自己不完整的感覺，更加認同了自己是不完整的想法……。
現在，我比較知道如何放火燒「穀倉」了。面對新的一年，雖然在習慣和欲望中，我仍會不知不覺的又建造起一些「穀倉」，不過，我比以前更容易看見那些「穀倉」，不論它們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是光亮的還是陰暗的、是正向的還是負向的……，它們都不是身外物，而全都是我的心內物。因此，它們是真實的，但也是虛幻的。其實這樣的區分，對我而言，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我開始燒掉那些叫做二元對立的「穀倉」。
面對自己，我不用再表演，不需要維持某種自認為更能被喜愛的形象，那些「穀倉」都可以一一燒掉，我和自己的距離，也因此越來越縮短。
漂流的心，在一次次的出離中，彷彿看見了歸屬的方向。我不知道心中的「穀倉」，何時可被燒盡，然而，我已開始體會與自己相遇的感動。那是自己的本質，它既充實且完整，所有他人的本質，皆是如此。而這並不表示我開始自我陶醉或是不再學習，我仍有一大堆的東西要學習，但是學習的項目不同了，例如，我要學習讓匱乏的感覺進入心裡，而不是忙著將它推開或否認它的存在，我要學習接納各種傷害，而不急於反擊或防衛……。
我仍然會購進新的衣、鞋、書籍或排行程，不過，沒有那些，我也不再認為充實感和完整性會消失不見了；「穀倉」雖未燒盡，掛礙已漸少，生命的皓月，開始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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