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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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西北颱

2016/02/28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李金蓮 圖◎阿力金吉兒

日後編寫年度大事紀的人,絕不會遺漏這場無情肆虐的西北颱。

起初收音機播報颱風動向,來自關島海面的氣流,即將形成輕颱,沒有太大影響,很快就會北轉。一天後,開始落雨,雨勢稀稀落落,不令人擔心。又過一天,清早還陽光普照,以為一整天都會是晴日。兩姊妹如常去上學,途中眺望堤岸,河面安靜無波,草叢飽含昨日的雨水,空氣裡飄散著淡淡青草香。

過了中午,茉莉出門去上公廁,回家途中,抬頭仰望,烏雲罩頂,心想,快要落雨了。6點過後,遠方天邊滿布紅霞,火燒一般,天氣真要變了。

天氣說變就變,茉莉觀望一會兒,才要回頭,告訴兩姊妹颱風八成今晚即到,話未說出,雨已落下,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很快地,屋簷掛起一簾水幕,望出去滿眼迷濛。

雨愈下愈大,耳邊盡是轟轟嘩嘩的雨水聲。天黑後,院子裡流動著淺淺的水窪,看情形,再過一、兩個鐘頭,積水就會漫到門檻邊。茉莉心裡發慌,找來幾條抹布墊在門前,又和秀瑾合力把家中零碎雜物往高處搬,秀代則負責盯著收音機插播颱風消息。播報員已重複說了幾遍,颱風半夜從東北角登陸,輕度颱,預計一早就會轉向。茉莉舒了一口氣,說:「那可以去睡覺了。」

這不是今年的第一個颱風,7月底,颱風從花蓮上岸,茉莉也是擔心到半夜,雨勢漸弱才放心去睡。住在河邊,每遇颱風可真教人緊張。

雨勢愈來愈猛,過了9點,電燈熄了。茉莉摸黑找出蠟燭點著,秀代因此興奮不已,圍著圓桌跳來鬧去。

百無聊賴,只好早早去睡。夜裡風勢不大,豪雨卻始終未歇。秀代亢奮睡不著,眼睛一閉上,眼前全是漆黑夜裡風雨交加樹木搖晃的情景。她置身其中,沿監獄外牆看不到盡頭的長長碎石路,上下左右飄搖。風吹著她,但她不覺害怕,只感到扶著水泥牆的手若稍一鬆脫,人就會飛起來。她遲疑著該不該放手,她知道倘若放手,腦海裡的影像就會結束。

10點多一點,村辦公室的廣播響了,茉莉倉皇坐起,豎起耳朵傾聽。廣播說桑樹園那一帶開始淹水,堤防恐怕擋不住,大家重要財物款一款,趕快到廟口小學避難。母女三人於是手忙腳亂,先把棉被枕頭搬往天花板的橫梁上,穿了雨衣雨鞋,收拾書包錢包,兩枚金戒指平時藏在矮櫃抽屜最裡層,趕緊找出來揣進口袋,其他不管了,茉莉回頭又將一條毛毯塞進懷裡。

巷弄裡穿梭著人,大家沒空搭理。對門羅家夫婦和小孩,快步往前走,羅太太好心回頭問了聲:「陳太太,要不要幫妳顧一個?」兩姊妹馬上抓緊茉莉,好像面臨生離死別。茉莉只得謝謝人家,說,不用不用,我們可以。雨水、人潮,鬧成一團,有人喊說,河堤下坡路段淹水,走不通了,茉莉於是拉著兩姊妹,跟著眾人繞往馬路走。走了幾步,有戶人家的大人,不趕快疏散躲避,拉拔兩個小蘿蔔頭爬上屋頂,其中一個男孩,腳沒踩穩,差點跌了下去,巷弄裡眾人齊聲大喊,啊……聲音壯觀得好似把飄搖呼嘯的風雨聲,給合掌擋開了。

那男人站在屋頂,居高望遠,發現長官宿舍那邊,軍用車一輛輛從屋子裡開出來,畫開一波波水花。男人伸長手臂,國台語夾雜指著罵:「幹你老母,你們逃得真快啊。」男人在嘩啦啦傾倒的雨水中直立的身影,像一座憤怒的人形立牌。巷內有人看了著急,大聲呼喚:「下來,快下來,危險吶!」

茉莉管不了這些,她左拉、右攬,拚命往前走。雨水從對面撲過來,鞭打一般,打在她們的臉上,又沿著領口灌進衣服裡。秀代大概覺得冷,不斷低頭躲閃,頭快要埋進媽媽腋下了,茉莉自己也覺得冷,打了幾個寒顫。這段路,變得迢遙難行,但茉莉刻意加快腳步,提醒自己,快一點,快一點,她鬆懈不得,擔心再不快一點,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

終於來到學校,人擠人,都往二樓禮堂去。禮堂內早已鬧哄哄,區公所派人在入口發放舊報紙和毛巾,舊報紙是供人鋪在地板上,當臨時地舖。毛巾則一家戶一條。

茉莉順利搶到空位,在禮堂中央位置,鋪上報紙,剛好夠母女三人挨著身體躺下。

兩姊妹在這所學校就讀,秀代安靜不到五分鐘,便四處遊逛去了。玩了一圈,已在禮堂尋到同學,興沖沖跑回來說,遇到了誰誰誰,又一溜煙跑開去。

茉莉擦乾身體,坐下,終於舒了一口氣。鼎沸人聲中,她四處張望,隔壁一家共有五人,不是住村裡的,只能禮貌性點個頭。另一邊是住村子後排的鄰居,平日甚少往來。寶月一家落坐在靠近廁所的角落。寶月挺著四個月身孕,不知為何事,好像在跟先生鬥嘴,雖然聽不見她說什麼,但表情看起來很扭曲,嘴巴用力開合,臉蛋的肌肉也跟著抽動。寶月先生則是憋著臉,極力忍耐。

關在密閉的禮堂,聽不見外面的風雨聲,時間像似靜止,幸而禮堂牆壁上方有幾扇小氣窗,茉莉不自覺老往頭頂上瞧,想知道雨是否小了、停了。

秀瑾帶了待寫的功課。茉莉不吵她,任她專心一意。只是,她忽然想起了娘家,此刻應是風狂雨暴席捲半邊天吧?「唉。這颱風!」茉莉長歎一聲。

人聲雜沓,在這生疏的學校禮堂一隅,行坐躺臥都不對勁,又無事可做,茉莉心頭頓生一股委屈。委屈什麼,她自己也分不清。可憐母女三人,孤零零像似逃難,狼狽至極。

小時候茉莉偶爾陪伴養母,到鄰鎮親戚家做拜拜,煤油火車以龜速駛過漆黑的山洞,車廂裡漫溢著叫人打從心底發噁的煤油臭味,她即使捏住鼻子,閉氣、忍耐、停止呼吸,仍感覺一股臭燻味從胃裡翻湧上來。當山洞的前方露出隱約的亮光,茉莉心中漸漸增強的期待,也跟著怦動。

人生說不定和搭火車類似,穿過黑暗的隧道,天光忽然亮白,世界一下子寬闊起來。茉莉心想。

日子難熬時,茉莉也曾粗魯地咒罵,「陳明發,你死去哪裡?」怨怪陳明發,怨怪命運,怨怪這怨怪那,但一轉念,又好似看到前方一抹光亮。女人心,總是在往下陷的時候,自己又浮上來。悲苦憂愁,來來回回,反反覆覆。

果然,在茉莉目光的最遠處,一個慌張魯鈍的男子,軍用雨衣下襬還淌著大顆大顆的雨水呢,他四處搜尋,在禮堂一攤一攤家戶寄居餘下的走道,半跑半停地移動。茉莉起伏的思緒一下子停格,瞬間,無聲晃動的身影牽引著她,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

看見母女均安,韓敬學放心笑了,說:「唉,雨下得實在太大了。」

茉莉未料韓敬學會冒雨趕來,在她心慌的時候,韓敬學是她的力量。但這是一股無法全然倚靠的力量,她欲迎還拒,說道:「唉呀,幹嘛客氣跑來,我們很好啊。」

過了午夜,四人相守,都睡不著。秀代滔滔不絕,秀瑾則沉默,韓敬學不時討好兩姊妹,對秀代讚美不斷,又對秀瑾呵護關心,頻問學校裡的大小事。但他幾乎不跟茉莉面對面直視,茉莉說話時,他便低頭微笑,兩人既親近又疏遠。兩姊妹終於睡了,同蓋一張薄毯,互相依偎。剩下茉莉和韓敬學,相對無言。

第二天,豪雨沒有停歇跡象,學校停課。一早,韓敬學把自己的軍用雨衣給茉莉穿上,兩人相偕,冒雨回家看看。家裡進了水,約有二十公分高,夾帶著濃重的黃泥。茉莉悵望著廚房裡鍋碗瓢盆散落一地,想彎身去撿,轉念又想,現在收拾也是枉然,還是等颱風過去吧。

韓敬學見她心急,連忙安慰道:「颱風過了,我來幫忙。妳不要擔心!」

他們拿了幾件乾淨外套、茉莉織了一半的毛衣、餅乾。臨走,韓敬學從積水裡撿起一頂陳明發的貝雷帽,茉莉接過拿在手中,望著雨水滴滴答答從帽沿淌下,陳明發戴著帽子和她遊覽台中公園的情景,歷歷在目,全滴落在雨水中。

那日,韓敬學下了班便趕往學校禮堂陪伴,眾目睽睽,茉莉頗覺尷尬,委婉地說,你自己家裡沒事吧?要不要回去看看。韓敬學唔了一聲,沒回答,也沒真的自顧離去。

落腳這裡,三餐由區公所供應大鍋麵,吃飽發呆,無聊至極。晚飯後,秀代說要表演二十四孝圖畫書裡的老萊子,她站起身,歪歪扭扭,煞有介事搖著手,逗大家開心。遠遠的寶月牽著馨儀走來,笑說:「秀代,妳嘛真會演喔。」一面斜眼偷瞄韓敬學,心想,這傢伙對茉莉還真是有心,禮堂滿滿的人,毫不避諱,公然當起茉莉家的男人,他到底想怎樣?

茉莉也覺苦惱,又不好意思趕韓敬學走,寶月來得正好,她拉住寶月,背對著韓敬學,兩個女人咬起耳朵講悄悄話。

經過兩天,大家都困乏了。入夜,禮堂漸漸沉靜,橫的豎的隨意而躺,能睡就睡,睡不著的,也已無力大聲吵嚷。靜默中,茉莉望著熟睡的兩姊妹,心中無限疼惜,語帶感傷地說:「兩個孩子,也很辛苦啊。」

身旁的韓敬學點了點頭。兩人開始細聲交談,話題不免圍繞逃難到台灣的故事。韓敬學說,軍艦快要靠岸,好熱啊,身上的棉軍服不能脫,裡面光溜溜沒穿內衣,又怕沒穿軍服,被誤認是混上船的老百姓,一群人只好往甲板去吹風,遠遠的,陳明發看見基隆港務局的招牌,大叫一聲:「哎呀,台灣到了。」算算,兩天兩夜。

讓韓敬學心裡過不去的,是上船那日,老百姓沿梯子攀上來,船桅邊維持秩序的憲兵,拚命往外推,就像在熱鍋裡下水餃,人一個一個掉下去。真是九死一生啊!韓敬學說。

這些事茉莉聽過無數遍,當兵的,人生裡就是這些,沒別的了。茉莉想到有一回,陳明發教她包水餃,韓敬學正好來,陳明發逼著他嘗嘗看,嘗嘗看,韭黃的,好吃。韓敬學勉強吃了幾個,翻胃嘔吐,全吐在地上,陳明發僵住,呢喃說:「這……這麼嚴重。」

他們這些外省仔,心裡像埋了地雷,各有各的地雷區,碰不得,一碰就爆炸。茉莉漸漸明白了。她又突發奇想,好奇問韓敬學:「你在老家,有沒有娶老婆啊?」韓敬學笑了笑,回說:「我哥哥把我送到家附近的部隊,託給一位營長,那時我才十八歲。」

茉莉頭一次聽韓敬學講述自己的身世,感覺兩人間氣氛格外沉靜,她只需靜靜地聽,不說話。韓敬學繼續說:「我們家雖然住在小城鎮,鄉下有塊地放租,但我們是讀書的家庭,我爸爸在家裡開私塾,教人認字讀書,我哥哥念到中學,畢業後在小學裡教書,連我媽也識得一些字,本來,我也要好好念書的……」

那晚,茉莉百感交集,陳明發出身鄉下種田的人家,不愛讀書,每次考試考壞了,總挨家人一頓責打,罵他沒出息,他最後乾脆私自逃家,隨便搭上一個部隊,年紀小,部隊裡大家護著他,他整日沒事做,就練習開車,像在玩超大型玩具。這兩人出身很不一樣,不一樣又如何呢,他們如今都離家遠遠的,像遠在天邊那麼地遠。

夜裡兩人無眠,聲音刻意壓低,像是娓娓細訴。純淨的聲音,啟動了靈魂深處神祕的開關,好像有什麼要發生了。夜深,韓敬學有些過意不去,說:「妳躺一會兒吧,外套穿好,別著涼了。」

茉莉不好意思當著韓敬學面躺下睡覺,問他,你呢?「我到走廊找地方休息。」韓敬學說。望著韓敬學起身離去的背影,茉莉感覺兩人之間,似乎跨近了一步。

外頭風雨減弱,但要再過一天,颱風才會轉向。這回颱風,說是輕颱,結果台北城沒有一寸土地不淹水,茉莉聽人說,氣象誤報惹惱了政府,有人要倒大楣了,南部還出大太陽呢,這下台北有水喝,南部可要乾旱,等等閒話也像是泛水災,在禮堂內流蕩。

又過一日,秀代玩累了,倚著茉莉肩膀安睡,茉莉望著她,心也跟著沉澱。秀瑾依然無語,只在韓敬學離去時對自己說了聲:「終於走了。」

秀瑾也非指韓敬學,颱風的確在第三天緩和下來,到了次日一早,雨停了,禮堂裡開始陣陣喧譁,人擠人,大家搶著回家。茉莉喚醒秀代,叮囑孩子們整理東西。終於可以回家,但茉莉又有了新的苦惱,家裡的積水是否已退?拖地抹洗家具,一番整理又得耗時多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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