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眾數的我 跟眾數的你的傾訴

名家奏鳴曲
〈致同路人〉◎董啟章

你們：

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到我是一個不能寫專欄的人。我無法很自然舒適地在文字裡表達自己的意見，自己的情感。任何見解，一經寫下，我就會想到它的反面。任何感受，一經表達，我就會覺得濫情。可是，如果去嘲諷，去批評，我又會立即覺得不近人情，過於尖酸。在這種由作者「真實地」表達自我的文體裡，我找不到一個「真實的」、穩定的自己。讓我自然一點的，就是當我進入假想的角色和關係之中的時候。所以，就出現了眾多的說話者，和說話的對象。彷彿只能在這種接近小說人物的對話關係中，我才能讓想法和情感成形。

當然，在一般的專欄雜文裡也存在對話關係。那就是作者和讀者的直接談話關係。可是當中那看似理所當然的「直接」，卻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自然認同的。所以我只能以側面的方式，以不同輩代的文學人的對話來呈現我的所思所感，而讀者則變成是偷窺者，竊聽者了。又或者，其實讀者也需要代入對話的某一方，通過某程度的扮演，才能了解當中的意義。對於讀專欄來說，這似乎是過於吃力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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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翻出來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的詩集，才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狀態原來淵源深遠。佩索亞為自己發明了七十二個筆名，或者他稱為heteronyms的身分，每一個也有自己的個性、生平、見解、好惡、外貌和生活習慣，而且有自己風格各異的作品。這跟常見的某作者以不同的筆名寫不同類型的文章並不一樣。佩索亞是徹底地自我分裂成許多作者，許多人物。

他是一個眾數的作家，多聲的作家。連使用「費爾南多．佩索亞」的時候，也不能說那就是他真正的自我。那也不過是眾多假面的其中一個。

佩索亞是個詩人，但他也許更像一個小說家。他以整個創作行為本身，和作者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來創造他的想像世界。當我們讀到Alber to Caeiro、Ricardo Reis、Alvaro de Campos的詩集，或者Bernardo Soares的生活筆記和隨想篇章，這些虛構的作者便開始在讀者的「真實」經驗裡慢慢成長，直至我們相信，他們真的活過，真的寫過，真的思想過，真的感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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