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蟲 圖◎幾米
永澤是經過蛻變的人。我記得一開始看《櫻桃小丸子》,他並不像後來那樣尖酸刻薄,每一句話都以刺傷別人為目的,什麼樣的事經過他,都會出現世故的解讀,而所有「不要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的潛台詞,他也是非說出來不可的,好像憋著就會爆炸一樣。
那在早期因為想著「他家發生火災很可憐啊」的同情,在後期因為他戰力超強的發言,根本消失殆盡。
想起國中時一個總被霸凌的同學。忘了名字,就稱他為永澤二號吧。
永澤二號在開學那天,被隨機分配坐在我的前面。因為大部分同學都從同一所小學的畢業生而來,即使打亂過順序,班上總還有幾位熟面孔,不會讓人太緊張。導師從第一排發下來基本資料表叫大家填寫,永澤二號往後傳時,順口問了我的名字,說他從另一所小學來,都沒有認識的人啊,媽媽叫他要積極點認識新朋友。
因為那時的我還算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便把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給他。
基本資料表上有一欄是「最好的朋友」,我填的當然是已經被分到其他班去的劉冠豪。下課的時候,大家在走廊上認親,另外組成地下班級,和真正的好朋友玩在一塊。放學的時候,也和小學時的朋友一起走。
永澤二號則擔負起每個班上都要有的那個落單的角色。而原本孤孤單單不惹人注意,或許也可以平順地走過缺乏存在感的三年,只可惜他的病情實在不可能讓他自然地隱藏起自己。某天上歷史課,他不知發生什麼事,好像被附身,忽然側過身弓起背,對著隔壁的女生瞪大了雙眼,兩隻手還無法控制地僵成一個彎曲的狀態。女同學問我:「他怎麼了?」我說我不知道,「又在搞怪了吧……」非常無奈。因為他實在太常在上課時轉過身和我講話,那時我已經很討厭他。
幾分鐘過去,他像又奪回身體,恢復了意識,卻大夢初醒般突然站起來,走到教室外面去,老師喊他名字也不理。全班都愣住了,這傢伙又在發什麼瘋呢!身為班長的我,只得走到外面去拉他回來,成為全世界唯一近身看見他四處張望不知身在何方的模樣。
下課時我終於忍不住對他說:「你可以不要再製造麻煩了嗎?」他說好。
但大約兩星期後,他就在午飯時間因癲癇發作,滿嘴飯菜地倒在教室後方。那時我和女同學才知道歷史課時原來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更意外發現他竟然在基本資料卡的「最好的朋友」欄上填了我的名字。導師把我找去,說:「你是班長,又是他最好的朋友,以後要多照顧他。」因為實在太震驚了,我竟然連辯解都放棄,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回到教室後,還沉浸在「我真是個好人啊」的悲壯情懷裡。
不過這個好人當不到一個月,我就和班上大多數的同學一起受夠他了。不知是否出自於某種被揭發的自卑,他經常欺負對他最好的幾個老師。美術老師特別照顧他,他覺得被找麻煩,一次還上課上到一半突然站起來對著老師破口大罵,把老師罵哭了。不給他任何特殊待遇的老師則是因為罰寫的作業太多,他考不好,就當著全班面前把考卷撕了,說:「就是有你這種人,大家才都不想上學!」
永澤二號簡直就是把老師們都當成藤木一樣地攻擊,明明已經是少數願意和他做朋友、照顧他的人了,卻是箭矢亂射。他冷冷地說某老師穿裙子裝年輕真是有夠醜的口吻,就跟卡通裡永澤說藤木就是個卑鄙的人是一模一樣的。
不滿老師被他當眾羞辱,我們開始以各種手段霸凌他。孩子的惡意非常純粹驚人,連心機都不耍,排擠、孤立樣樣來,他負責清潔的區域,總有人跟著拖把抹過的潮濕水痕後方踩;體育課分組競賽,不得不收下他的隊伍總是毫不掩飾地怨聲四起;音樂課上台表演,唯獨他沒有獲得任何掌聲。
放學時,跟劉冠豪分享這些事,他皺著眉頭說:「也不必這樣吧?」卻只讓我更感受到叛離,心想:「你沒和他同班,才不懂我的痛苦。」
所以在永澤二號整個人攀在三樓的圍牆上,說大家再逼他就要往下跳時,我也只是站在一段距離外冷眼旁觀,心裡還閃過一絲「真跳下去可就精采了」這種根本地獄直達車對號車票的想法。
直到他辦了休學,在導師辦公室,永澤二號的媽媽來帶他回家,我去送作業時正好看到,彷彿那一刻才意識到他也是個有媽媽的人啊,是別人家裡的孩子啊,油然感到自責,覺得我才是那個自以為得理不饒人、把每個字都磨尖了說出口的永澤吧?
最後一次見到永澤二號,是升上二年級後,在放學路上發現正重讀一年級的他又發作了,大家慌成一團時,已經不是他最好朋友的我馬上跑去隨便抓一個老師過來處理,還傻傻提議要趕快拿支筆給他咬,還好是個有正確觀念的老師,並沒有照做,只是扶住他的頭,等事情過去,帶他回保健室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