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海 圖◎川貝母
十六歲的你獨自出遠門,那是離家幾公里遠的首輪電影院。
夏日午後,陽光熾烈,你短褲輕裝奮力踩動腳踏車,穿過混雜陌生與熟悉的街道,心情明亮、興奮而驕傲,即使旁人不在意,你急於宣示國中畢業生的成熟與自主。
非假日,影院冷清。走向票口時,那位中年男子近身輕拍你後背,眨眼微笑示意借步說話。不賣黃牛票,男子態度誠懇:朋友沒來,有多餘的票,若不在意,還請相伴進場,就當幫忙。
你點頭。沒什麼好在意的,你知道首輪電影票價並不便宜。
戲院微光黯淡,你們摸黑找到側邊靠柱的座位,孤立而隱密的小空間。
你記得那電影――縮小後的科學家被置入人體,沿著血管穿梭在臟器各細微角落,然後引發滾雪球般的大災難。
「まんが!」男子低聲訕笑。你不懂まんが,只是禮貌陪笑。
他領情,用竹籤串戳盒裝的水果切片,客氣詢問吃不?你道謝不吃。
稍後,他傾身靠來,輕聲問起:穿這款露腿短褲,袂冷嗎?
你還沒想怎麼回答,黑暗中那隻手已經壓在你腿上,隨即沿著大腿內側往上摩挲、深入褲底撫弄你的生殖根部。你頭皮發麻,渾身寒顫,直覺反射撥落那手、彈身而起、衝出戲院。
戲院外晴空豔陽,而你的背脊依然冷颼。
你說服自己,那短暫的碰觸無關緊要,或者,相對於男子的友善親切,你根本反應過度。然而,暗黑中,那隻在你褲底男根摩挲撫弄的手,始終撞擊你的記憶,帶著夢魘般的驚悚。
你描繪那隻手,在高中的美工設計作品。暗色調炭筆描繪大片幽晦的背景,明部受光的指掌骨節緊繃猙獰,手背毫毛尖銳如刺、青筋醜陋虯結,構圖猥瑣而邪惡。
年輕的老師喜歡你的作品。
闇黑世界反襯人性意志的強悍,他讚歎。「當然,瑕疵敗筆難免――尖銳剛硬的手毛、曲張可怖的血管,那是まんが(漫畫)的老套!」
老師的炭精條加深指節陰影,白饅頭拭去毫毛的尖銳,拇指抹柔賁張的靜脈,指掌肌理變得精準合理。最終是高光白筆,從掌緣到虎口,果斷刷亮一道道白光,那囂張的光芒從指間迸射而出,深沉陰暗的背景瞬間透光照明。
刷白的光束激昂,賦予指掌豐沛的生命力,那是希望的手。老師自信盈滿。
然後,即使你的《闇黑之手》意象支離破碎,老師的《希望之手》仍然為你在學生美展贏得優勝。
頒獎典禮上,校長推崇你的作品:在摸索中成長、在踏實中發光,註解高中生自主成熟的思想。你陶醉在校長浮誇的讚美,暫時遺忘那大幅度的捉刀代筆,直到師長合照時,老師笑容燦爛地對你眨了眼,搭在肩上的手親暱友善地撫弄你的肩窩,你背脊猛然冷颼發顫,頓感驚慌無助,而台下師生卻仍一無知覺地鼓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