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 陳東海／陰影，如此絢爛
圖◎龔萬輝
◎陳東海 圖◎龔萬輝
甲狀腺癌確診。
先是摸到右側頸部，喉結下方的不尋常腫塊，雖說五體感覺向來遲鈍，可這麼明顯的異樣卻也不敢率性疏忽。
耳鼻喉科診所醫師盯著我的頸脖，也看也摸，判斷是患者的感受自我膨脹，根本不存在客觀意義的腫塊。他說，相由心生，捧著石頭看，久了也會感覺呼吸縮放，若還懷疑，就開轉診單，去醫院排超音波。
然後就真掃瞄出陰影了。
新陳代謝科的醫師指著超音波的模糊影像，說是超過一公分的結節。
結節？
也就是腫瘤，他輕鬆地說。
我的頭皮一陣痠麻。
他溫和地解釋：只是常見的甲狀腺結節，外觀輪廓清晰。這種結節發生率女多於男，大約五比一，而且多屬良性，惡性的只占百分之五，換言之，你這結節惡化的機率是一百二十分之一。
隨後又安排細針穿刺，醫師笑著安慰說，就是走個標準檢驗流程。
穿刺檢驗第三天，護士就緊急電話通知了，得提前掛號回診。這回醫師綠臉淒容，沒敢笑。
之後，轉診外科，雙側甲狀腺全切、頸部淋巴廓清，又會診核醫科，高劑量隔離碘放射。數月兵荒馬亂後，醫師不勝同情地提醒：眼下療程暫告結束，只是未來擴散、轉移卻都難說，癌細胞這玩意你該知道的，往後每天吞甲狀腺素，三個月抽血、半年超音波追蹤，就是一輩子的事。
一輩子的事。多年前，拉保險的高中同學找上門時也這麼說，保險是一輩子的事，特別是防癌，規畫得好，後顧無憂，否則龐大的醫療支出足以拖垮家庭。當時還調侃他，為業績不擇手段，腦筋動到同學來了。任教職以來，菸酒不沾，飲食奉行少油、少鹽、少糖、多蔬果，逐年的健檢數值亮眼傲人，而且父母家族都耆壽以終，基因強大堪稱模範，買防癌保險擺明是搞笑。
沒想就真用上了，典型的莫非定律。
同學說：早不做保險了，目前改做生命禮儀。
「從前拉保險，勸人要活出尊嚴，現在賣生前契約，講的是備極哀榮，說到底也算業務相關。壞在中年轉業，被公司業績逼得狼狽，同居女友也常抱怨，搖尾乞憐領基本薪，根本魯蛇哪有未來？喔，沒敢找同學幫忙，雖說這商品所有人早晚用上，只是時機不對，說得不好觸人霉頭就失禮了。總之，一份保單一世情，保險公司的人脈還在，過往保單無論如何還是能負責到底的。」
可怎麼就是癌了？沒聽過甲狀腺也長癌啊。同學皺眉說。
甲狀腺乳突癌，病理報告和診斷證明書都慎重地中英雙語，怕被質疑似的。
癌這玩意既寫實又魔幻。手術後，頸部切縫處還殘餘緋紅，至於身心感受則大抵與確診罹癌前無異。要說困擾，細想也是有的，首先親朋好友難免暖言安慰，什麼生死有命、行樂及時，彷彿時刻分秒就是生離死別，片言隻字都是託孤遺言。再就自己也變得神經質，不分親疏，老往別人脖頸瞧，就懷疑那頸脖也都暗藏結節腫塊，這難免嚇著人家──莫不變得像吸血殭屍，開始對旁人的頸動脈存著什麼渴望？
「沒事，沒事，這些保單夠力。」同學翻看保單，連聲安慰：「首次罹癌給付、住院手術醫療、居家療養，理賠金額上看百萬。說來還真得感謝我，早期壽險附加防癌少有這麼高額的規畫，開個玩笑，簡直就看準你有今天哪！」
理賠審核通過是兩週後，同學來電告知。
「保險理賠近日匯入指定帳戶。而且，」同學的語氣莫名地興奮：「找保險公司確認過，未來還會有門診給付，這不得了，去醫院門診做追蹤都能變現啊。查過資料，甲狀腺癌的惡性低、可治癒，號稱癌症最佳選項。此後，安心坐領保險金，活得愈久領得愈多，簡直完美。」
然後，他突然壓低聲音──
「託你福，日前自費健檢也做了頸部超音波。信不信？還真照出東西，一公分不到，帶毛邊的陰影，醫師看傻了眼，擔心情況不妙，安排做穿刺檢驗，就等下週報告出爐。沒敢讓女友知道，怕她胡思亂想嘛。其實，做保險經紀那幾年，為了湊業績，各家醫療險、防癌險的額度幾乎都買到頂了，我這大半輩子諸事不順，看著那陰影，直覺是時來運轉了。」
我一陣恍惚，頸部痙攣、喉底哽塞，竟無言以對。●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