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離畢華／黑念珠和白木蓮

圖◎盧兆琦

◎離畢華 圖◎盧兆琦

母親摔壞了髖關骨，住院了。除了心疼，也有點不知所措：是醫師對一個高齡女性病患的骨質屢屢皺眉頭的緣故，也因為手上正校對一本三萬多字的詩畫集，整個出版時程排得有點緊，因此情緒在現實的醫藥費以及陪病的疲累和書裡的美善仙境冷熱交互作用下，老是心神不寧。

五十歲時，老法師接見了我，問我幾歲，她聽了之後，淡然一句，「可以開始修了。」就此開始修習佛法。修行伊始多所做作，深怕「凡人」不知自己已在修行，心眼不免矯情、貢高，便從寺裡請回一串念珠日夜纏掛腕上，時不時取下撥它幾顆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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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坐在母親病榻旁，見母親安穩入眠，又拿起校本開始工作，讀到那篇描寫昔時母子倆共遊東京時，投宿旅店的房間番號和家裡門號一樣而寫就的〈五號〉，望了一眼現時躺在床上的母親，想到不知何時才能重溫溫馨時光，心又亂了。遂取下腕上的念珠一顆顆撥動。

長時下來已養成念佛持咒的日常功課，原本深褐色的紫檀佩飾以蜜蠟，又綴了同色系的流蘇，形制上很是典雅；尤其法師說紫檀只生長在印度南部和東南部某兩個邦交界之處，算是珍稀；在中國則是品價高貴的家具老三件的材料。若經人長期撫觸，可換晦氣消除病痛且延年益壽，對於打坐之人有一定的益處，老法師又說。如今，十數年過後，這串念珠已呈現近於墨色的色澤了。

這串念珠，陪伴在許多孤單的夜晚、長途飛行和在大殿上的禪修時光。那年，旅居扶桑的女兒帶我們去看鐮倉大佛，身形圓好，似笑非笑的佛面，微睜垂眸的紺青眼色，柔軟雙手做禪定印，實是殊勝莊嚴。未可免俗的，寺域內也有一排賣紀念品的小商家，女兒買了一隻小織包，花色淡雅卻不識芳名也不知做為何用，靈光一閃，不如用來收藏那串念珠。那串念珠從此不再接觸穢垢。

期間又收了幾串手珠和念珠，待到有日想起它卻遍尋不著。翻遍所有可能置放的衣袋包包和櫥櫃，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像找不回來的時光。母親日漸痊癒，身體卻不像往日硬朗，必須藉由四腳拐杖行走，她覺得有所不便，寧可終日坐在床榻織毛線。知道她是喜歡吹風和曬太陽的，要如何帶她出門──要她坐在門口透透氣，她卻覺得自己這般模樣要給左鄰右舍看笑話；自己又沒汽車，別說出門旅遊就算是到鄰近的公園也不能行。自己是母親生的自然體察出母親愛自由和好奇的心性，於是大膽嘗試：讓她坐上機車座椅前端，我坐在後段用雙腿護住她，要她雙手扶緊龍頭，再將四腳拐杖收攏坐壓在屁股下面，啟動機車。我們又可四處走走。

坐在前座的她，在風吹過來的時候可以聞到她浴後身上存留的香味，很好聞，卻記不起也說不出是何種花香。直到有日在老家一座禪院看到植栽的高樹，枝條簡單卻又錯綜，葉少花多，花朵碩大如小兒臉，花色如玉，問了師父，說是木蓮花，花蕾就是詩詞中讀到的辛夷，具有生命，崇高，純淨，潔淨，素雅等等的寓意。縱觀母親一生不卑不亢，堅強勇敢地活了九十歲，正像樹形高大花色潔白的木蓮花。

忽然很想念母親，也聯想到那串陪病的念珠，再次翻箱倒櫃，細細搜索，終於在一隻已不時興而被收到邊僻角落的手拿包裡摸到鼓突之物，是那個小織包是那串念珠。看到織包上面織就的圖案正是白色木蓮花！霎時眼淚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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