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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林楷倫／輸適圈
圖◎徐至宏
◎林楷倫 圖◎徐至宏
我還記得第一次跑輸同年級人的感受。國小四年級的某天朝會，訓導主任命令四、五年級的人留下來。後來去開洗衣店的強教練，看每個人的身高與腿，將有潛力的跑者或田賽人點了出來。我被分到跑六十公尺那組。
六十公尺十秒，是我的成績。有同班的九秒七八，隔壁班的甚至九秒。
我沒有輸，因為這不是比賽。進了田徑隊後，練習一個月一起加入的同學走了一半，留下的仍然是那幾個跑比我快的。強教練把我們幾個叫了過去，他將跑得快的人打散，像是奧運般有預賽有複賽有決賽。
當然能進決賽，我相信自己是有天賦的，也進了決賽。
強教練手舉起放下，我們起跑，跑到二十公尺，我便只能看那兩人的背影。
有幾個跑輸的人說他脫鞋赤腳跑比較快。
「欸你咧，你要脫鞋跑跑嗎？」跑最快的同學他脫了鞋問我，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剛轉學過去。
我討厭赤腳踩在人工草皮的跑道上，看似柔軟卻扎入體膚，草皮裡的塑膠細沙磨擦腳皮。
「很痛，不想脫。」
「他穿NIKE跑最快啦。」旁邊跑輸我的同學說，踩在跑道上的腳掌髒得要死。
我只是不想再輸一次。
訓練愈久，菜單愈重，留下來的同學愈來愈少。第一次看到有人離開，還覺得心酸，後來只要常課未到兩、三天，自然知道不會再來。在學校，也不會對那些退社的同學多問什麼，很操我們都知道。
我只相信很操讓他們退社，而不是贏不了，或輸不習慣。
最後，四年級只剩下四、五個男生練徑賽，兩個跑得比我快的還留著。跑在我後方的，教練跟他們說要加油，輸林楷倫就不用比賽了。
以我為界，也代表我在淘汰邊緣。
不要輸我一次，要不然什麼都沒有了。
不要贏我一次，要不然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練得更認真了。菜單隨著速度提升，更加的重。人體手推車、仰臥起坐伏地挺身、短間歇、跑山都做了。
「楷倫，那個誰誰誰不來嗎？」強教練問我某位長得比我高，跨步比我大，步頻比我快的同學為何沒到。
「病假吧。他家就在學校旁邊，要我翻牆去叫他嗎？」
那是第幾天他缺席，我們都不相信他會退社。
在走廊上遇到他，問他為什麼沒來田徑隊。
「不好玩呀。很累耶。」
我很生氣，氣的是我從來沒贏過他。
「我們都那麼努力了。」我回。內心想的卻是我那麼努力了，你隨便就達到我努力的狀態為什麼說什麼不好玩。
離開本來就會一個拉一個，我本以為是輸家才會這樣。
贏家也會，贏也是種舒適圈，舒適久了這裡變無聊了。
贏我的人都離開田徑隊。我再也沒有問那兩位跑贏我的同學為什麼要離開。
我每日往復地吃菜單，晚上則是去中醫診所按摩。
五年級跑贏六年級的學姊，五年級下學期已是田徑隊跑最快的人。田徑隊外的同學有人能跑得贏我嗎？
當我六年級開始要參加更多比賽時，教練找來曾經跑贏的那兩位。他們練習時間比我少，像是抓回跑步記憶的復健。幾個禮拜後回到主力的菜單，那兩位又開始缺席，菜單放輕，又開始練習。
又一次測試，又一次校內比賽。全校跑得最快的人，每個人都覺得是我。
六十公尺輸比較矮卻步頻超快的那位。
一百公尺輸比較高卻很有天分的那位。
我只剩沒什麼人要跑的兩百公尺，我贏了。
「很累了啦，比較長的兩百誰想跑啦。」他們說。
我忍下了嘴裡想說的能跑比較長，是因為我練習很多。
「對呀，他們天才咩。」我說。
那時，我知道自己輸在哪，輸在那些難以贏的天分。
輸也輸成舒適圈了。那次比賽後，他們更懶惰練習了。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鄉運縣運縣長盃，跑到六十公尺、一百公尺、兩百公尺都得報名。同校的選手不太會在預賽相遇，在國小最後兩次的比賽，我報名的項目都進了決賽。場地旁學校的休息棚，能聊天的只剩那兩位跑比我快的同學，我幫他們分析他們的對手。只不過，他們都止於複賽。
我以為我贏了。但校內的比賽不再辦過。
那年，我一直跑呀。雖然我跑不過的人很多很多，但讓我感覺到輸且不舒適，是嫉妒於天分，憤怒於為何有天分的人不再努力一些，把我完全地擊倒呀。
讓我只贏在努力，便是承認自己不能在天分裡頭舒適。
我家兒子很小就踢球比賽了，曾經他一場比賽可以得很多很多分。最近他很常傳球，不愛自己帶球得分。偶爾還得叫他自私一點才要射門。足球比賽有輸有贏，第一次輸時，他很生氣，生氣隊友生氣自己。幾次之後，習慣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再生氣，他說起輸在哪裡。隊友？他沒有說。自己？他多加練習。我害怕他如同小時候田徑隊的我，嫉妒憤怒天分輸人的我。
我問他你足球有天分嗎？他說不知道。
那你喜歡足球嗎？
喜歡。
那你想要進步嗎？會討厭那些贏你的對手或隊友嗎？
想要。沒有，我踢我自己的方法就好呀。
他喜歡，他想要進步，自然這項運動不會再是那麼舒適圈了。
輸不輸，舒不舒適都沒有差。
小時候的我如果像兒子一樣，田徑成績會更好吧，會更享受這一切吧。
輸不是重點，在喜歡的事物裡有那般的不安，便能看到自己努力改變的模樣。
猙獰、醜陋、用盡全力地呼吸與流汗，不卡住在成就的圈圈裡頭，奔跑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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