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O NO JIDAI © 1980, 2021 Anzai Mizumaru Jimusho / Crevis Inc., Tokyo
© Masumi Watanabe, 1989, Chikumashobo Ltd., Tokyo
◎黃鴻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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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可說是安西水丸(Anzai Mizumaru,1942-2014)的原點。
他與村上春樹的共著、為對方畫的插圖,或許在台灣讀者心中建立了鮮明的「插畫家」形象,不過他在創作生涯頭十年出版的漫畫集即有《安西水丸吃驚漫畫館》、《黑鼻探險隊》、《東京輓歌》、《普通的人》、《青之時代》、《春日疾風》、《黃色鬱金香》。
雖說如此,畫漫畫也許原本根本不在水丸的生涯目標之內。大學畢業後,他一度進入電通工作,後轉職到紐約設計公司待了兩年,又再次回到日本,進入平凡社工作,結識前輩嵐山光三郎。當時嵐山在日本重要另類漫畫雜誌《GARO》上有一個專欄,他先是讓水丸的漫畫在專欄內登場,最後更拿了自己的短篇小說〈怪人二十面相之墓〉給水丸,問他要不要試著改編成漫畫,可以當成嵐山專欄的附錄。水丸應允,並分成上下兩篇,在1974年九月號、十月號刊出,漫畫家出道。往後將近三年的時間,他幾乎每個月都在《GARO》上發表作品,後來集結為《青之時代》、《東京輓歌》等單行本。
這些短篇漫畫的旁白文字相當多,角色對話更像是穿插在其中,連續的動作描寫稀少,因此讀者的感覺並非化為透明人親臨某個現場、目睹某事件在面前展開,而是會強烈意識到「轉述」的性質。水丸像是播放著一組又一組回憶幻燈片,同時在讀者耳邊解說,偶爾幫幻燈片中的人物配個音。我們的肌膚實際上接受到的,是依附在那些風景靜物表面的,水丸的情感波動。
2
首先談這兩冊單行本「畫什麼」。
《青之時代》收錄作品大多和水丸於千葉縣千倉度過的童年有關。例如〈少女羅曼史〉處理了姊姊出嫁帶給他的孤獨感,以及他對姊姊留下的少女讀物產生的共鳴;〈冬祭〉如一則簡單的日記,透過畫面的曠遠,他復刻了幼小的自己還未必能領會,但遲早會從封存的記憶滲漏到腦海的,冬日漁村的寂然蕭瑟。
《東京輓歌》如其名,有更多水丸上高中後在東京生活的見聞。相較於《青之時代》均質的感傷氛圍,《東京輓歌》的奇妙之處在於:某些適合以喜劇形式敘述的趣聞,他照樣以哀愁的調子鋪陳,且融合得毫無勉強之處。例如分為四回、可視為中篇的〈東京輓歌〉有個學生角色叫右京勝行不斷引人發噱,不過故事整體仍浸泡在惆悵之中。因為在那裡,水丸不斷與他人的死亡和失志擦身而過。也許也因為,再怎麼像丑角的失志人物,在回望者的眼中都會拖著深邃的影子。
接著談他「怎麼畫」。
「畫風方面,我並不知道該畫什麼樣的圖。那陣子的柘植義春先生和林靜一先生等人給我一種『《GARO》氛圍就是這樣』的感覺,於是我腦袋裡隱約產生了就是該那樣畫的念頭。」他曾在訪談中如此表示。
然而嚴格來說,水丸並沒有真的「那樣畫」。抒情性強,且借景抒情,陰性的幽怨,不時傳來的死亡氣息等等元素確實和前人建立的作品風格銜接得上。不過他的畫風和柘植義春的厚重陰鬱根本落在光譜的兩端;也缺乏林靜一偶爾會亮出的淒厲悲苦。他是用自己的畫,也就是後來眾所皆知的鬆軟質樸的筆調,做為表現《GARO》傳統主題的媒介。最明顯的例子應該就屬跨頁了。
「無意義的風景出現,詩一般的氣氛便會產生,感覺會將讀者牽引到其他方向去。故事以詩歌節奏的感覺開啟,中途『咚隆』出現一個跨頁,描繪跟內容無關的詩性場面,進一步推進故事。我是用這樣的感覺在畫的。不如說,我真正想畫的,也許都包含在跨頁的部分當中吧。」
如果《GARO》前人的風景是無言 進逼的煤塊,或土石流,水丸的風景便是輕盈的蛛網。親近暗處,但並非陰暗本身。〈鄉間賽馬〉開頭的草原跨頁只有疏密變化的斜線表現出一整面的草原,以及毫無細節的燃煤火車頭。〈北風漂浪〉的跨頁只運用塗黑的色塊和網點,剪紙似地拼出夕陽下的火車風景。它們簡直沒有實體,卻能召喚出事物的本質。
3
靈魂畫手,是近年出現的一個新詞,指的是畫技低下,卻能搆到描繪對象神韻邊角的作畫者。只要將其中的揶揄成分剔除,其實很適合用來形容安西水丸。
「也許是我的軟弱所致吧,高中時代,也就是開始學素描的時候,我徹底落入美術教育的框架中。只有身體記住畫的形式,內在層次的趣味完全無法透過畫呈現出來。素描經過一定程度的訓練就會進步,可是只精通素描的話,作畫者的內心不見得能透過畫作反映出來。」
他在〈畫圖者的心情很重要。因此畫畫沒有所謂的失敗。〉這篇散文中如此寫道,解釋了他多年後重看自己高中時代的圖為何感到無聊、再看國中時代的圖為何覺得大大勝過高中作品、再看國小時代的圖為何幾乎產生迷戀的感受。
而「靈魂畫手」的揶揄成分,也許代表的是華文世界對上述觀點的質疑。我們不太相信有「不展現寫實畫技的好畫」存在,也就看不見屬於該類型的創作;我們更相信這番說詞只是畫技差勁者的狡辯,是煮不出好吃炸醬麵的人為了逃避負評改煮義大利麵。(而且這麼想的人往往忽略:煮義大利麵也有好壞之別,義大利麵也不過是另一個擂台。)
此外,本地漫畫史至今幾乎等同於娛樂/教育漫畫史,超出這個範圍的作品有如無人知曉規則的運動賽事──考量到這種種因素,鼎鼎大名的安西水丸唯獨漫畫作品在台長年缺席,就算不上什麼稀奇之事了吧。
不過如今,我們終於等到《青之時代》和《東京輓歌》同時上市。當中最早期的作品,是幾乎半世紀前發表的。但我並不認為台灣讀者應該懷著「閱讀經典作品」的期待翻開書。它就算經典,也是在日本漫畫史中位居經典。面對這些非大眾娛樂漫畫,不知為何,我總是會聯想到一種時差:日本旅客以懷舊的眼光看待台灣的街景,來到台灣才驚覺其「現在進行式」。相對地,三、五十年前發表的日本另類漫畫,對大多數台灣漫畫讀者而言根本不是什麼過賞味期限、已被內化甚至陳腐化的表現。
它們幾乎是全新的形式。我們完全可以用童年時代首度接觸到漫畫的眼光,去領受它們的新意。也應當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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